吵架最是伤人,撕破脸皮了回过头来还是一家人。第二天,赵之谨同姚芬妮回上海了,剩下姚老爷子说是要等翠芳的身体好些再走。
姚芬妮离开的时候,眼睛还是肿的。私下里,我想劝赵之谨几句,他茫茫然心不在焉,还没说上话,那边已经在催了。
“之谨!”我喊住他,千言万语只来得及道:“芬妮是个好太太,你别辜负了她。”
赵之谨脸上仿佛疲惫的表情,勉强展颜,“我晓得的。”
他匆匆走了,与姚芬妮两个并排坐在汽车后排,同样的两张脸,透着冷漠,与初见时大不相同的生硬。两个最亲近的人,渐行渐远。
夜里,我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怔怔开口道:“要是我也没孩子,你是不是也要离婚的?”
许世杰正靠在床头发呆,听见我说话,嗯嗯随口应承,眼睛么,说说就要闭起来了。
“还是纳几个妾回来?或者干脆在外头生?”我不依不侥,镜前灯下,也变得面目可憎了。
“啊?什么妾?”他从半梦里醒来,迷迷糊糊还不甚明白。
我笑着摇头,往被窝里一钻,靠在他胸前。是颗强劲有力的心脏,默默数着,我的跳了两下,他的才跳一回。
“真没想过,赵之谨会提离婚……”他自说自话,就势搂着我,看来是全醒了。
“你心疼?”我悄笑,引得许世杰鼻中冷哧。“那能怪谁?表妹也没个孩子,难道要赵家绝后呀。”
果然是这样的,他爱姚芬妮,尚且如此,换作我呢?我们是夫妻缘,还不是最初的心悸。可是男人有那么多选择,女人一辈子只有两种结论:一是贞妇;二是荡妇。不管你做了哪种,都是别人舌尖上的话题。
“那也怪不得她呀,你们男人结婚,总不会只为了孩子吧。”
“不为孩子结了干嘛?”许世杰一声扬起来,在我额上重重一吻,“所以还是你好,连姨父为着这个姓许的孩子都肯服软了。”
“你们还不如你姨父。”我淡淡一笑,许世杰虽没听明白,也不追问。
天晚了,我转身,拉高了被褥。
……
“翠芳,你这条裙子可要拿去改改?”我拎着翠芳新做的衣裳,一脚跨进她的屋门,就听见一阵娇笑,姚老爷子同翠芳,两个人脸贴着脸,翠芳整个身子挂在姚老爷子身上,鬓间的发都乱了,凹凸的胸前,一双苍老的手。
我刹住了脚,扭头往外头冲,直跑出几步,心头还砰砰乱跳,屋里,又是一阵笑声直追过来,翠芳嘴里还道:“姚老爷,你再这样么我不依的呀。”
我跑回屋里,坐着半天平复不了,脸红心跳。半晌,翠芳依在门口冲我笑,“怎么?你倒别说从前没过这些的。”
“你……”乍开口,我倒不晓得要说什么。翠芳抱着手,斜睨着一双杏眼,屋外的光照在她侧脸上,许多风情,又活了过来。
“我怎么?我要是终身有靠了,你不高兴?”
她讲话这样分明,神色久违的清醒,我倒有些怔忡,疑惑道:“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翠芳跨进门坎,斜坐在我身旁,磕着瓜子,似笑非笑。
“那是姚芬妮的爸爸!”我劝道:“你从前不是瞧不上方玉卿找王临安那个老货?”
话才完,翠芳眼角一翻,瞪了我一眼。
“再讲了,你瞧见姚芬妮的样子了,你真要同她父亲在一起?”我说着急起来,又怕她发病,耐着性子低声劝道:“你要同谁好我是管不着的,就是姚老爷子年纪不小了,你又有病……”
“我没病!”翠芳直着嗓子吼了起来,“都是你们,又是药又是针,把我弄成傻子了!”
乍乍呼呼的话才喊过,翠芳气咻咻的看着我,两人对峙着,我心里也是难受。
“你连我都不认得了,这时候说是我把你弄傻的。”
她的目中戾气难消,听见这句,突然吃吃笑了起来。“讲讲么你又认真了。”
“翠芳……”
她跷起二郎腿,脚尖抖动着,整个人心不在焉起来。
是晴朗的秋日,天高气爽,我手里居然还拿着她新做的旗袍,大团的绣球花样是她自己选的,配着驼色的底色,衣领、腰身、裙角处露出几朵红白紫的花团来,满眼富丽。
“你真要同他在一起么我也没话的,好不好么自己愿意就是了。”我将那旗袍往桌上一掼,起身就走,才到门口,翠芳幽幽道:“我就是不愿意么能怎样?跟着你同许世杰过一辈子?是算许世杰的妾么还是算你的跟班?”
句句如实,句句如刺。只是我尚不及细想,她倒说了出来。
“宛芳,你就放心把我放在许世杰跟前儿?”翠芳说时走上前,兰花指一翘,眼里全是妩媚。“他可不是袁一夫,我也不是什么贞洁列女,这么跟着姓姚的么,我也是为你好呀。”
我原地站着,脚下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再说,这么一来么,你要叫我姨母的呀。”翠芳说着尖利的笑,半扬着头,从我身边出去了。
阳光在她身上镶了道边,远处的屋檐高高挑起,天井里露出一线蓝天,翠芳高挑丰腴的身影恍若生客,但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仿佛又回到从前。我忍不住冷着声音道:“姚芬妮说你是装疯,现在看来竟被她说中了。”
翠芳脚下仿佛一顿,但其实她并没停歇,像一阵风似的,旋出去了。
秋天的南京,桂花香飘进了窄院。
姚老爷子住了下来,也不提回上海的话,天天只同翠芳四处逛去,这时候鸡鸣寺的樱花虽没开,栖霞寺的山头却正是美时。翠芳每次回来,都带些兴奋,与我讲栖霞寺的典故,有意无意的,提及十三少与我的从前。
她停了针,瘦了下来,凭白年轻了几岁,仿佛又回到从前。精神才好些,头发也烫成时下最流行的样子,从前的衣裳全不要了,姚老爷子又替她置了全新的行头,连皮鞋都丢掉整箱。
翠芳的日子突然明媚起来,这院里久久弥漫的病人气息也一扫而空。她像换了个人,中间那些波折不过是幻梦一场,现在的翠芳,就像明园里的头牌,看谁都不过俯视的目光。
姚芬妮绝计不肯挂电话来,只有赵之谨挂了电话请姚老爷子回上海。我在旁边听着,姚老爷子道:“你们不用惦着我,只好好替我养个外孙么蛮好的了,其他的,我还没老到要人照顾的份上。”
他说着挂断了电话,转身回屋,屋里又传来翠芳咯咯娇笑,听着,竟是刺耳。
陈碧清也挂了电话来问我,听见翠芳的事,她直咋舌,“啧啧,你听听,这手段哪家书寓的倌人瞧得上?我看她在野鸡窝里么,把野鸡的脾气都学来了。”
“那也讲不准是他们的缘分呀。”
“宛芳,你都要当妈的人了,还这样傻哟。”陈碧清连声道:“她是算准了你内里愧疚,不会撵她。你说要是缘份么,何必天天在你面前现眼?她不是故意演给你看是什么?翠芳什么都好的呀,就是心性太高,从前做倌人比不过你,这时候么找着个靠山,巴不得把你比下去。”
“这也有可比的?像方玉卿喽,她从来瞧不上的,姚老爷子虽比王临安年轻好些,要是从前,也入不得她的眼。”
“那也说不准呀,王临安是谁?前清遗老,这眼下谁还记得大清呐?就是再有钱也有限。这姚老头儿可不一样,他是许世杰的姨父,姚芬妮的爸,上海这片地界可都是他们家的,正当势的人,就再老几岁又何妨?再者说了,她要同姚老头好么,可是压着你的辈份,几世的怨恨一回结清了,翠芳什么人?她会不明白这些道理。”
“她疯的么……”
“啧啧,我瞧着都疑心咧,她这是自说自唱,演给我们看呐。”陈碧清说着叹息道:“方玉卿为了保住地位,借种生了个丫头,好歹王临安是认了,这翠芳么更绝,她心里想的,我们可猜不透。宛芳,不是我讲呀,现在是不流行长三堂子喽,要不然我们几个加起来也红不过一个翠芳的。”她说着又问了几句,挂断了电话,电话里“哔”的轻响,过了好久,我还拿着听筒愣神。
秋深时,我的肚腹微微隆起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别扭。
许世杰只晓得乐,有时候他从后面抱住我,手环在我腰上,已不像从前绰绰有余。他含住我的耳珠,坏坏的笑了。“怎么才这么点儿,什么时候才能生啊。”
我脸上一热,扭头要骂,却恰好对上他的唇,许世杰满眼的笑,顺便咬住了我的嘴唇。“早晓得这样难熬么,只做贤妻好了,做什么良母。”
“去,你外头……”说着,我自己也笑起来。许世杰现在难得在外面混了,偶尔晚归,他身上只有酒味,没有那些杂芜的香水味。
果然,他假作惶恐,举着指头起誓,“我现在可没别人,乐菱找上门来多少次,都被骂回去了,这事情,你是晓得的。”
“我晓得什么呀?我就晓得大着肚子么哪儿都去不了,天天在家看他们那样,也是心烦。”
“哟,敢情是夫人春心动了?”许世杰一双眼笑起来眯作桃花,眉扬起,十分挑拨。
“呀,这话你只好对你姨父讲的,我却没那个心肠。”我推了他一把,他也不走开,依旧腻在我身上。
“他们两的事么由他们闹去,他们要结婚么我送个大红包,他们要玩么,你就当看戏喽。”
“你说得轻巧呀,那边你表妹可是十万个不依,你要由着他们么,就不心疼姚芬妮?”
话没完,许世杰两手在我身上呵痒,笑骂道:“越说你越得意了,我要心疼她,做什么不回上海呀?再讲了,她现在明明白白是赵太太,同我什么相干?”
我忍着笑,左右躲他。“她是赵太太么没错,指不定闹翻了又成了姚小姐,那时候可与你相干呀?”
许世杰恨得直咬牙,手上才松,我笑着跳开了,我两个在屋里追,隔着桌子打闹。
“她要是成了姚小姐,你们和和美美岂不好?连你姨父也高兴了。”
“你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我可晓得赵之谨的心思呀……”
“他的心思你懂么你同他好喽,反正我是不懂的。”我笑得岔了气,许世杰眼见不错,一步跨过来拧着我的胳膊,恨恨道:“这回总要收拾了你以后不敢乱讲话的!”
“我哪有乱讲……”
话音没落,许世杰横的将我整个抱了起来,脚下陡然一空,天旋地转,我环住他的脖颈,却是笑得连小腹都酸软了。
“你对姚芬妮么那是世人都晓得的事,我对那赵之谨却是始终敬重,并无半点私情,你自己想想,我哪有乱讲。”
“并无半点私情?那……别人呢?”许世杰拖长了尾音,眉眼一挑,将我扔在沙发里,欺身便要上来。
“别呀,门开着呢!”我推他,他纹丝不动。
“当心压了孩子!”许世杰只是往旁边侧了侧,手上却是乱摸个不停,避让着,已把我的衣扣解开了。
“有人呐!”
“他们都不怕,我们明媒正娶的做什么怕呀!”许世杰不依,说着往我脖颈处深吻,一路酥痒,我由不得轻叹了声,倒引得他越发兴起,一只手顺着腰际滑到我身下便往里探……
“别!”又是怕又是莫名的渴望,下身一颤,像电流通过,两个人都是脸红气喘,许世杰一双眸子迷离了,在我耳边道:“宛芳,就依我这回吧。”
我几乎也不耐这欲念缠身,手上推着他,哪里有力,不过是做个样子。身下,他的指头滑进去一半……
“啊~”我急喘着,挺起半个身子。
情欲铺天盖地,意志显得薄弱。我再三告诫自己,但马上又被那些新的传闻说服了,连许世杰也在劝,“人家洋人可不会在意这些。”
也许没关系吧?我心里念念,挣扎着一时还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正犹豫间,门口吱哑一声响,许世杰懊恼喝道:“谁?”
我跟着看过去,却对上翠芳斜睨的眼角——带笑不笑,全是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