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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缘
    赵之谨夫妻两个回上海的前几天,我陪他们到玄武湖游湖。去时下着雨,青石板上湿漉漉的,青苔结在沿街的墙角,空气里一股湿霉味儿。太阳从厚的云层后面偶尔露脸,虽不见光,天气有夏季的闷热。

    “今年雨水真多!”姚芬妮踩着高跟鞋跳开路上的积水,埋怨道:“南京好是好,就是没有上海的大气。”

    赵之谨无奈一笑,搭不上话。他两个这几天一直气氛不对,加上个翠芳同姚老爷子不清不楚,姚芬妮始终心里不快,讲不了两句就翻脸了。

    玄武湖的秋天格外美,雨后,湖上雾了一层薄雾,湖岸的柳枝柔柔依依,柳叶开始泛黄,风扬起,卷入湖中,掀起半点涟漪,我们在一处山亭里歇脚,亭边一株碗口粗的桂花树开了满树金黄,桂香随风,时东时西。

    “这样天气最好有桂花陈酿下着酒糟鸭脯。”半晌的沉默后,竟是我和赵之谨同时开口,一句话讲完,姚芬妮脸上僵住了,连我们两也尴尬的调开了目光。

    从前,适逢秋雨,堂子里为了赋庸风雅,总会提前备下的酒食,本是共同经历过的,这时候说也说不清,三个人,各看向一边,心事沉沉。

    “表哥也是的,他自己么不来,你一个孕妇,身体也不好,倒让你陪我们。”片刻,姚芬妮恨恨道:“还有爸喽,说是来接你们回上海的,这倒好,把他自己接来南京么不愿意回去了。”

    我才要开口,瞥见赵之谨也刚要讲话,忙住了嘴,谁晓得他也同我一样,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两个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三个人的山亭变得局促,难得出来走走,眼下却是坐立难安。

    姚芬妮看看我们两个,满脸懊恼,一跺脚,往外头走了。

    雨是停了,树枝子上落下积水来,林子里淅淅沥沥还在撒着小雨。赵之谨想想追了出去,这山亭,于是成了我一个人的山亭。

    风里,桂花香得腻人。

    雨后的玄武湖,游人极少,湖水如青灰色的天空,湖对面的树林藏在雾气里,时隐时现,一派疏朗的水墨画。分不清是湖在天上,还是天空落在湖水里。

    远远传来他们的脚步声,赵之谨追着喊,“芬妮,等等我。”

    越喊,姚芬妮跑得越快,拐一个弯,我的视线已追不到她了,只有赵之谨扬着声音道:“当心摔跤!”

    他是爱她的,只是总差那么一点。

    每对夫妻,无论爱或不爱,时候长了,似乎永远离心目中的幸福差那么一点点,于是,好不好么打翻了平衡,又或者,别别扭扭也过了一辈子了。

    许多惆怅,化作一个浅笑,顺手摘下了枝头肉肉的桂花香。

    湖上一叶扁舟,像驶在画里,定格成一方图案。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了,阳光偶尔从薄的青云里探出头来,但今天注定不会晴空万里,云层涌动着,一时片刻,又是乌云压顶。正如许世杰说的一样——谁会挑这么个天气到湖边淋雨?

    于是他不肯来,装作匆忙的样子,换了衣裳就出门了,剩下我替赵之谨夫妻饯行,吃也吃腻了、喝又喝不得,想想唯有这玄武湖的湖光还算怡人,刚一提议,赵之谨眸子一笑,连声道:“好,雨中游湖,正合我意。”

    那头,姚芬妮要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勉强也附议道:“连我也想去看看,这雨里的湖是个什么样子。”

    三人成行,却是各怀心事,我深悔自作主张,却是话也出口了,收都收不回来。想想也无趣得紧,自己绕下山亭,在这附近转悠,怕他们回来找不着人,也不敢走远。待得一时半刻,便有个妇人拎只竹篮,摘取枝头的桂花。

    我瞧她手脚利索,穿着扎脚裤,戴着头巾,不像南京城里人,须臾功夫就采了半篮,一回头,红扑扑却是有些粗糙的脸孔笑盈盈的也不避人,看着我道:“这时候采的桂花做桂花酱最好。”

    “哦?不是用干的做吗?”我也随她笑了,阳光虽是不露脸,她咧着嘴,倒是毫无遮拦的明媚。

    “干的做出来哪有这新鲜的好呀。太太你们在外头买的桂花茶、桂花酱么都是用干的做的,哪里晓得新鲜的摘了放在茶叶里,过个十天半月,自然也干了,那香味全吸在茶里,啧啧,喷香得咧。”她一壁说一壁深吸了口气,仿佛那碗新茶就放在面前。

    “那桂花酱呢?”

    “也用这新鲜花呀,拿糖糟了,捂上一年半载,再开缸么,哦哟,香气能扑一条街。不是我讲呀,你们城里人的东西看着么好看的,哪里有我们的好?”她说着哈哈一乐,前仰后俯,拿手遮住泛黄的牙齿道:“太太别笑,我们乡下人么,只晓得吃呀喝的,粗蠢得很。”

    我冲她摇了摇头,心情已豁然许多。

    她一面和我聊天,手上动作却是不慢,眼睛像生在头顶,看都不看,那篮子眼见得便要满了。又说桂花陈酿的好处,也一样眉尽色舞,难为她一个乡人,说得声情并茂,一时恍如有茶香,一时恍如是酒浓,一时又是桂花糕的绵软。我自怀孕后胃口就不好,这可好,被她勾起馋虫,坐在桂花树下直咽唾沫。

    这里聊得起兴,待看时候也晚了,赵之谨同姚芬妮两个也不晓得去了哪儿,等了大半天不见人影。**的妇人摘了满篮,挎着篮子就走了,临走还讲,“太太不嫌弃么改天来家坐,我用这新鲜桂花给太太做点心吃,包管比什么西洋糕点好吃的。”

    说时,她拿手一指,“我家里就在旁边的村上,一村都是姓王的,好找得很咧。”

    我嗯嗯应着,也送了她几步,再瞧,这附近可没人了,扬声喊姚芬妮么,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又荡回来,中午,起了些微风,湖面浅浅有层波光,日头时出时没,柳枝条子随风微微摇摆。

    我又顺着小路找了一回,还是不见人影,原本约了他们金陵安吃饭的,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想着回家换身衣裳么去饭店里等还靠谱些,转身踅了出来,叫辆黄包车,直奔家里去。

    一路满脑子都是桂花糕,路上遇见点心铺子买了两盒,拎在手上才到院门口,就听见里头吵翻了。

    也顾不得找钱,顺手给了张票子赶紧往里走,却是姚芬妮的声音,哭道:“爸,你明天就同我回上海,南京这里待不得了。”

    姚老爷子没回话,赵之谨在一旁劝,“芬妮,你消消气儿,有话慢慢说。”

    我只当两口子又吵架呢,阿玉婆斜刺里冒出来,啧啧摇头,“呀,太太,你可回来了,快去拦着赵太太呀,她要打翠芳小姐的。”

    “翠芳?”

    “我拦也拦不住,翠芳小姐么眼看着就犯病了。”

    “你讲什么呀?”我心里急,同她也拎不清,几步跑上台阶,堂屋敞开着,翠芳坐在椅上痴笑,见了我也像没见似的,姚芬妮么一张脸哭花了,挥着拳头直往翠芳身上扑,拦着她的人不是赵之谨,却是姚老爷子,也气得脸上通红,喝骂道:“你疯了?在这里同个病人过不去。”

    “她哪里病了?她心里清楚得很,不过借个幌子骗你老糊涂么。”

    “老糊涂?你现在就嫌你爸老糊涂了?”姚老爷子两眼一横,姚芬妮也有些后怕,却依旧不依:“好不好么找别人呐,她们是谁?堂子里出来的,连骨头都骚,一个么迷了表哥,一个又来迷你,我……”

    话没完,“啪”一个耳光响,是赵之谨,挥在姚芬妮脸上。

    我呆住了,心里痛得绞起来,再瞧翠芳,她衣衫不整,却像没事人一样,翘着腿坐在那儿,嘴里哼着小曲儿。

    姚芬妮也呆住了,吵嚷声才停,就听见翠芳的曲子,依依呀呀唱道:“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夜深人静,不免抱琴进去安宿则个。”

    一屋的人,都不说话,她这几句《玉簪记》明明白白落在大家耳朵里,片刻的沉寂过后,姚芬妮哭得越发肆意了。

    “你们还讲她疯哇?她们姐妹俩么,合起来骗你们的。”

    “芬妮!”姚老爷子压着声音一声吼,惊得我也吓住了。

    “从前我看你还好呀,怎么这些日子这样任性起来?我宠你惯你倒宠坏了?”

    姚芬妮掩面直泣,抬眼才见我,脸上又是悻悻,背转了身,冷哧道:“我倒是没被宠坏呀,不过不会玩心计罢咧。”

    “芬妮,够了!”赵之谨到底忍不住吼了出来,我瞧他双目都红了,低着眼,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你要闹么家里不够,这里骂骂咧咧什么样子?你要不知足,我们……离婚好了!”

    话出口,姚芬妮整个人呆住了,脸上的表情甚至不及更换,抽泣着又不敢大哭,哽咽道:“你早有这样的心思,终于说出来了。”

    “之谨!”

    “爸,我再三让着芬妮,她没孩子也好,她出口伤人也好,我从来不说什么的,可是你看看今天这个局面,我让着她有用吗?要是有用,这几年也不会吵得家里鸡飞狗跳!”赵之谨一气儿说了许多,却不看我,只是悔恨。

    姚老爷子一时竟也没话,片刻才道:“离婚的事也是轻易提的?芬妮不好么我回去说她,你自己也想想错不全在芬妮。”

    看似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原来也是千疮百孔,我插不上话,只好强堆着笑劝姚芬妮,“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合的,他是气急了,芬妮你别放心上。”

    姚芬妮转过脸来,满腔怒火,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没有你么,什么都好,现在是没有你们姐妹两,我们一家都好生生的。”

    我的笑挂在脸上,心里扎进一根刺,痛得牙关发颤。

    却是翠芳,抿嘴一笑,款款从椅中起来了,走过我时,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盈盈笑道:“你们在讲什么呀?年终了,叫他们结了局帐再走呀。”

    她又不认得人了,非关真心假意,这时候,我宁愿变成翠芳——一个疯字,把世间的明枪暗箭都挡了回去。

    “翠芳……”姚老爷子却是担忧的,想想却没上前,只冲我道:“宛芳呐,翠芳的病么我想带她回去上海看看的,不晓得你可愿意。”

    “我……”

    才开口,姚芬妮一阵风似的跑出屋外,直到楼下,我还听见她呜呜的哭声。

    有什么要紧吗?翠芳如果真疯了,也是好事,如果她真如姚芬妮说的装疯,那也……也是她的造化。

    医生,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心。

    “要是上海不好,就到香港,或者英国,总有地方能让她好起来。”姚老爷子说着也是长叹不已,老泪在脸上纵横。

    难怪姚芬妮不高兴啊,连我也看不明白——一个固执的老头儿,一个半疯的女人,一个迟暮了,一个曾经那样高的心气儿。多少人不入他们的眼,这里不过几天,真情假义,竟是认真起来……可缘份为什么来得总有些迟呢?早些年,她还不疯,他也正当壮年,多好。

    “翠芳能遇上您,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答了句,眼里也是有泪。

    再瞧赵之谨,他像没听见我们的对话,颓然靠在沙发上,双目通红,苦笑半声,目里几乎落下泪来。

    我手里的桂花糕冷了,连心肠也跟着冷了。这乱纷纷的一天,谁同谁好了,谁又同谁要分开,像是一场嘈杂的大戏,始一开幕,便已落下帷幕。

    讽刺的是,你永远猜不到结局,那些看似完美的开始,却急速走向衰败;而那些意想不到的人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结下今生的缘分。

    脑子里乱哄哄的杂芜一片,这半天功夫,仿佛长出茂密的杂草,剪不断理还乱。

    我傻傻一笑,挨着墙只觉得混身无力,适才还觉得肚里饥得慌,眼下却是阵阵虚乏上来,跟着便是恶心,几番忍耐,扶着栏杆一阵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