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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和解
    我六岁随姐姐到上海,在风月场中十年,随十三少从良。那时候毕竟还小,只晓得同十三少在一起就好,从没想过要生个孩子。头两年十三少也顾念着我年纪尚轻,后两年,他的身子也不好了……这事还不及提起,十三少撒手人寰。

    二十岁,别人还没嫁,我已经守了寡。袁家的明枪暗箭躲都躲不开,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们有个孩子,哪怕让我守祠堂也没怨言的……到十三少走了,我才突然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二十岁,我结过婚,做过倌人,又死了丈夫成了寡妇,周旋在身边的男人虽多,谁敢娶我这样的女人?不过是逢场作戏、花言巧语,相互奉承着讨个生活罢了。于是,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做母亲。最后必定是繁华一场,却死于清冷之中……

    人生是场玩笑,24岁,我遇到许世杰,只把他当成冤家,谁成想25岁嫁给了这个人,26岁,我怀孕了。经过那么多之后,一切,居然还来得及。

    一个女人怀了孕,究竟会有怎样的改变?我从来没想过,但往事在我心头变得有些微不足道,甚至那天,许世杰抬着报纸说:“这帮学生又闹事,没完没了,真以为拿他们没办法了!”

    我心头一愣,片刻,想起那个与季节有关的名字,如同陌生。

    一个女人怀了孕,竟变得粗心了,所有心事都指向腹里那个微小的生命,虽然他让我难受、想吐、吃不下东西,但他同我息息相关,一分一秒,都在我怀里成长。骨肉相连,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坐船回上海,一路吐得天昏地暗,许世杰虽然着急也没用,天天骂了茶房又骂周围不小心的人。我觉得一个妻子怀了孕,她的丈夫也跟着变傻了,反反复复,找不着合适的应对之道。

    紧赶慢赶船靠码头,这个我生活了近20年的城市,还是一样生机勃勃。黄浦江泛着波光,汽笛声由远而近,我不竟回头,每条路上都有自己的踪迹,那些青石板,那些高挑的路灯,还有码头上忙碌的工人和卖烟的小贩……但这次,我不是到达,只为路过。

    不停歇,直接转车回南京。走是盛夏,归时已是初秋,刚洒过一场秋雨,雨后的空气里有桂花的淡香和潮显的泥土芬芳。汽车在人烟不多的街上转过,待远远瞧见自家的小院,我长舒了口气,几乎奄奄一息。

    “整年整年在家待着也没信儿,才出去又吐了,你真会挑时候。”许世杰扶着我,想快又快不起来,我瞧他脸上憋得通红,倒是忍不住想笑的,嗔他道:“也是你的事儿呀,怪我做什么?”

    他是一个劲儿的叹气,想说么又怕同我争执起来反而不好,这边才进院门,那边阿玉婆拐着小脚上来拎东西,一面回道:“赵家少爷同少奶奶来了。”

    “他两个倒快。”

    “还有个什么姚老爷,我却没见过的。”阿玉婆远远扔下句话,拎了包就往屋里走。我同许世杰两个不约而同顿了脚,面面相觑,不晓得姚老爷子怎么也来了。

    说话的空儿,屋里听见声音,赵之谨同姚芬妮两个迎了出来,姚芬妮拉着我就道:“我瞧你风吹吹也要倒的,怎么就怀上了。”

    “你……”我脸上红了,瞅着许世杰笑,他嘿嘿应道:“在香港挂了电报回来的,怕你拦着,没跟你讲。”

    “这也值得挂电报。”我瞪了他一眼,倒是赵之谨接话了,“这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告诉我们知道,连爸听见这消息都高兴得不得了,催着我们来,想想不放心,自己也跟来了。”

    “说的是,姨父怎么肯来的?”许世杰皱眉往堂屋里瞧,也是空落落的没人,还要问,楼上传来“咯咯”娇笑,翠芳扶着把手向下头喊,“你们动作也太慢了些,我这里都和老爷子打上牌了。”

    自病后,她的音调就有些尖利,今天倒是神情气爽的样子,难得连脸上的浮肿也消了许多。从下面望上去,她半个身子吊在围栏上,头发卷卷的,被风吹得乱了。

    “翠芳,你也当心些呀。”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追着响起,姚老爷子跟出来,把翠芳吊在外头的半个身子拉了回去。也有一年没见,姚老爷子看上去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了,掉得只剩下顶上稀梳一把。

    我看在眼里,稀里糊涂的不明白,瞅了赵之谨一眼,他正同许世杰讲话呢,倒是姚芬妮,带笑不笑,撇开了脸。

    舟车劳顿,原本已是累得不堪,这时候反而打起十分精神往楼上去,自己心里也是惴惴,再瞧许世杰,他倒是无所谓的,同赵之谨两个,一路讲些香港的风土人情,我才晓得认真说起来,赵之谨和姚芬妮是在香港完的婚。

    浅水湾咸咸的海风,听过许多缠绵的情话,伴着“哗啦啦”的海浪扑岸。人生一世,不及沧海一粟。我们都离开了,浅水弯风月依旧,海边的礁石,又在聆听谁的衷肠。

    我身畔的姚芬妮,仿佛想起了往事,笑容变得柔和了。

    “宛芳,你们去香港没买什么东西?”

    “买呀!”许世杰一声扬起来,夸张道:“你是没瞧见呀,大包小包,拎都拎不完的,香港么又没个司机跟着,每天我只好做她的跟班,东西多得带不完,只能托运回来了。”

    姚芬妮噗哧笑道:“去香港么是这样了,那年我们在香港结婚,也买了好些玩意儿。人家都讲上海好,我瞧着还是比不上香港。”

    “那也能比?那是英国人的地方,你要去了伦敦么,又把香港不放在眼里了。”赵之谨淡淡接了句,目光瞟向我的腰腹。我脸上红了,“噔噔噔”抢先跑上楼梯。

    楼梯口,对上一双严厉的眸子,姚老爷子低骂了句,“有了身孕也不当心,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啊。”

    “姚先生……”我刹住脚步,垂下了眼。

    “哼!这年月什么人都敢叫先生的,我可当不起这称谓。”话没完,翠芳在他身后吃吃直笑。“姚老爷来了好些天你们才到,这电报也太快了些,没得让人心焦。”

    说话间,一众人都上来了,堵在楼梯口,还是赵之谨圆场道:“爸,进去说话的,表哥他们也累了。”

    姚老爷子依旧背着手,鼻中冷噗,却转身先进屋了。

    茶点都端上来了,也没人吃,我混身不自在,偏是挺着腰板坐得笔直,屋里每个人都很严肃,只有翠芳依旧笑嘻嘻的剥了一个桔子递到姚老爷子手中,姚老爷子递上个笑,转过脸来,又是一脸铁青了。

    “姨父这是上海住腻了,想来南京走走?”许世杰双眉一挑,带笑不笑道:“我也是南京住得腻了,想回上海么,偏有人拦着。”

    “世杰……”我喊他的声音都微微发颤,瞧着端坐如山的姚老爷,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又翻了脸,心里自先虚了。

    赵之谨也跟着笑道:“别说爸呀,现在上海么车水马龙倒是热闹的,住人么就嫌吵得慌,连我也待不惯了。”

    “那正好,你带着嫂子出国么再合适不过了。”我话还没讲完,姚老爷子横了我一眼,瞧着别处道:“他两个要走么总要生了孩子再走,到了国外更是放了野马了,芬妮不懂事的,之谨你也不上心些。”

    说得姚芬妮低了头,嘀咕道:“要怀么国外也怀得上呀,像宛芳不是在香港就有了……”

    “嫂子你也笑话我。”我腆着脸低了头,那边,许世杰又埋怨道:“呀,你们没瞧见她那个阵势,好不吓人的咧,我说在家么没有,出去又这样多事。”

    “表哥,这是你的福气呀,就是宛芳她体子弱,这样车马不停,当真难为她了。”

    话题绕来绕去总绕不到正点儿上,姚老爷子肯来,又放不下面子,插不上话;许世杰么,反正是不肯服软的,翘着脚点支烟,及至扭头见我,又把那烟掐灭了,百般无聊。

    一时阿玉婆又端上几碗酒酿蛋,暖香满屋子,我也禁不住吃了两碗。

    “这才好嘛,我听芬妮讲,你在香港吃东西总是吐,那样怎么养胎?”吃了东西,姚老爷子脸上算是缓过来了,又骂许世杰道:“你是要当爹的人,还这样不靠谱么,只好搬回去上海还把稳些。”

    “呀,姨父,我同宛芳的孩子可是姓许,不姓姚!”许世杰话才完,姚老爷子脸都白了,却又强忍着冷笑道:“说什么我们两家也是血脉相连,我还不分彼此,你倒还同我讲什么姓许姓姚的话?既这样,你不用回去了,宛芳同我回上海就是。”

    “姚老爷……”我急得从椅上站起来,他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婚也结了,孩子也有了,还这么叫么,外人只当我不容人的。”

    我一怔,赵之谨笑着张罗,“宛芳,快叫姨父呐,爸都不生气了,你们可还较什么劲儿啊。”

    连翠芳也跟着高兴,拍着手道:“这才对嘛,我就讲了,一家人么能在一起就是福气,偏是许少爷喽,这点道理也拎不清的,害得宛芳明媒正娶么,倒像养的外室。”

    “还是翠芳明白呀。”姚老爷子冲翠芳笑了,脸上的阴霾全作慈蔼。连翠芳也不同以往的古怪,她咧着嘴笑,像个孩子般天真,依恋在姚老爷子身旁。

    我有些迷糊了,这里不见月余,翠芳的病像好了许多,但她的人也成了另一个人,连神情都轻松了许多。

    “姨……父。”缓缓吐出两个字,姚老爷子笑得脸上皱作一团,刀斧雕刻般生硬的五官也柔和起来。

    “好好好,芬妮呀,以后么你要多照顾宛芳的。”他说着冲我招了招手,从衣袋里取出个红包塞到我手中,“世杰么是个混人,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只管说,就是别气伤了身子骨,对孩子不好。”

    我年幼即死了父母,已不记得他们对我的好,陡然间来个长辈这样慈祥,竟不懂怎么还礼了。还是赵之谨拉了我,又拉了许世杰,劝道:“今天这个和事佬么我是做定了的,表哥,你也别太别扭,如今眼看着你们要做父母的人了,别说爸,就是我心里也替你们高兴的,可哪有做了人家父母还不敬自家长辈的?表哥,你先说句话,等宛芳身子好些么,我们一同回上海。”

    “不!”我冲口而出,末了见赵之谨满脸尴尬,这才理了理话,缓缓道来,“姨父肯原谅我们,我只有谢的,但上海却不想再回去了,再讲世杰现在又供职政府,想走也不容易,我么,反正是……”

    说着又说不下去,上海唯一的牵念是一夫同金莺的墓,可人都死了,守着个坟堆,多少年来,几乎把我自己也随同埋葬。

    还有那些往事,笑着哭了,或者哭着笑的,层层叠叠压在心上,我向来放不下,好的坏的,因此竟变作另一种负担。

    原来爱,也是要放手的,但我不明白,在年少时遇上最爱的那个人应该是件幸福的事,然而太过年轻,有时候也会毁了那种幸福。

    “爸,宛芳说得是啊,何必非要回上海呢,她同翠芳两个,还有表哥,在南京么蛮好的了,你要想么,就来看也近得很咧。”姚芬妮拉着她爸的手直晃,眼睛瞟向翠芳,带些戒备。

    翠芳全然不觉,依旧站在姚老爷子身后,替他揉着肩,渐渐的,脸上露出些呆滞。

    姚老爷子沉吟不语,半晌,许世杰呵呵笑了,“姨父,你不放心么搬来南京,你嫌这里屋子小么,我们换个大房子。就是回上海的话再别提了,别讲我们,回去了,您的脸可往哪儿放啊?我这也是替你着想……”

    “哼!”话音没落,姚老爷子重重哼了一声,“这绕来绕去么,倒成我的不是了。”

    一句话,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气氛这才缓和了些。

    赵之谨连声道:“好了好了,这才叫好呢,以后么又是一家人了。”

    “什么时候又不是一家人的!”这回,竟是姚老爷同翠芳两个异口同声,我拿眼瞧翠芳,她依着椅子靠背,呆滞的脸上,多了几分久违的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