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高楼林立,电车“叮叮”穿城而过,街头的洋人穿着薄纱裙子,一顶华丽的宽檐花边帽遮住了半边脸。本地女人的旗袍也更短更修身,通肩袖里露出的两条胳膊像两段白葱,水灵灵的招摇过市,玻璃丝袜成了家常必备,几乎每个女太太都脚踏高跟鞋,健步如飞。
浅水滩上全是黄头发碧眼睛的洋人,穿着连体的泳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撑着阳伞,从他们身边走过,目不斜视,只敢瞧着远处波光闪烁的大海。
海是碧蓝色的,望出去有几座小岛浮在其中,海风带着咸咸的湿意扑面而来,推着生蚝蛤蜊的小贩沿着海滩叫卖,嗜鲜的本地人买上半打下着啤酒,撬开壳子一吸溜,那肥厚多汁的蚝肉便入了喉。
我啧啧称叹,却怎么也不敢尝试。
许世杰反正是者者不拒,一个人独吃一打,下午就开始上吐下泄。我替他买了药回来,他坐在酒店房间的露台上吹风,外头晚霞满天,平静的海面如同一张巨大的油纸,一轮红日浸在油纸的边缘,仿佛融化在海里,天地随之燃烧起来。
我也看住了,落日缓缓,寸寸下沉,天似穹庐,四方下合,就这么远远的罩了下来。
许久,久到天边出现第一颗小星,在还没有完全黑暗的天幕下,闪烁着微弱的光。我两不约而同叹了一声,相视而笑。
“真美,和船上看的又不一样。”
“你喜欢就好。”
夕阳、远游、陌生的城市和不沾俗务的日程,让我的丈夫变得柔和了,连我,也被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充盈,不能自持。
香港闷热,露台上有风也不觉得凉,可以整晚坐在那儿,看满天的星子渐渐多了、亮了,缀在墨色的天空,天幕像透明的蓝宝石,越看,越深遂。
我独自坐在那张藤椅上,许世杰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卫生间,我瞧他拉得力气都没了,脸上还是兴奋。“你明天也尝几个,鲜得咧。”
“我不要,没得宴会上也跟你似的,三、五分钟也坐不住,倒让别人看笑话了。”我抿着嘴笑,又问他道:“药也要吃的呀,别是硬扛着么,身体要垮的。”
“吃了吃了。”许世杰蛮不在乎,看见酒店的泳池里有人,又想去游泳。
“你安生些吧。”我嗔了他一句,“真要病了,那时候可别喊难受。”
“也是,一会儿泳池里急起来可不得了。”他说得一本正经,惹得我噗哧一声笑出来,指着他要讲又讲不出口。
许世杰也跟着开怀,拉了我的手,两人在露台上跳舞。
星空璀璨,海风怡人,我肩上的薄披肩滑落了,绿色的丝缎堆在脚边。许世杰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但两个人都笑起来了。惬意的夜晚,本来不需要言语,只是相依相偎已经足够。
我轻叹了声,双手环住他的脖颈,远处,海浪拍岸,“哗啦啦”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不知名的乐曲,伴着我们在那个露台,跳着没有定式的舞步,忽然觉得,幸福来得有些可笑。
……
第二天是香港本地富商胡允恒宴请几位相熟的客人,许世杰同我也在受邀之列,我怕他肠胃虚胃,刻意叫茶房准备了红糖姜汤,汤端来,他倒全好了,坐在厅里吃我的鱼丸河粉,唏溜溜的好不痛快。
“河粉难消化的,你就是好了么也用不着抢我的东西吃。”
许世杰哪里听得进去,一壁吃一壁道:“我就是嘴馋么划几口,反正你也吃不完的。”
“你又晓得我吃不完!”我拿他没办法,知道劝不动,干脆一把抢过来,那河粉已被他吃了一半,剩下些汤水并几只鱼丸,倒是我平日爱吃的,谁晓得才往嘴边一放,那鱼丸的腥气直冲上来,忍不住就想吐,强压几回压不下去,急跑到浴室里抱着马桶就是一顿好呕,偏是肚子里空的,什么也呕不出来,吐了半天只有几口酸水。
“怎么了?”他扒着门口问,“你没吃那些生冷的呀,也闹肚子?”
我摆摆手,吐得脸上通红了,眼泪水顺着面颊直流。
许世杰也着了慌,扶着我道:“要不要请医生?”
他替我匀着气儿,几番折腾,好容易顺过来些,我摇头道:“这里比不得南京上海,人生地不熟的请什么医生呐,想是昨天被你过的,休息会儿也就好了。”
“啧啧,你这身子骨儿么风吹吹也倒的,也敢同我比。”他说着扶着我肩膀,两人才走到门口,那鱼腥味儿竟是直冲过来,逼得我又是一口酸水,全吐在许世杰身上了。
这回,连我也吓了一跳,又忙着擦他身上的秽物。许世杰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来,“你自己病了不顾着些,倒来替我弄这些没紧要的,平日你总讲我拎不清,我瞧着是你自己拎不清。”
我虚虚一笑,吐了这阵,只觉得天旋地转,靠着他软绵绵道:“今天这宴席我是去不了了,就怕耽误了你的事儿。”
“宛芳~”许世杰打断我,一只臂膀撑着我的腰,一只扶在我肩头,几乎半抱半拖,把我安置在床上。“你同我讲话总这样客气,我心里……”他说着说不下去,脸上却不好看,“心里气闷得紧。”
我笑笑,想说什么也懒怠说,躺在枕上闭目养神,片刻又道:“不好了,你快把那碗鱼丸扔出去,那味道直追到这屋来了。”
“哪有啊?”他的鼻翼触动,满屋里找气味儿,“你也太神经质了些。”
话是这么讲,他还是让茶房把那碗鱼丸端走了,又打开窗户吹风,好一会儿,我这里才好了些。
他扒在床头笑,“你同翠芳那个疯婆子待久了么,说话行事也像个疯婆子。”
“去你的。”两人笑起来,我催他道:“你也赶紧快去,省得得罪了地主,你这里施展不开手脚。”
许世杰有些犹豫,摸摸我的头,迟疑道:“要不我等你休息会儿,还是我们两一起?”
“算了吧,他们的宴席不是鱼就是蟹,腥得咧,你想我当众出丑啊。”
“这也怪了,以前没见你不能闻这些呀,泥螺那样腥你还爱吃呢。”
“罢罢罢,快别提了,听见那两个字儿酸水都往上冲。”我撇开脸,使劲儿往下咽口水,再吐,怕是连黄胆都吐出来了。
许世杰这下着了急,冲到屋外叫人请医生,连房门都不曾关好。
这酒店远在浅水滩,平常只有个洋老头儿权当医生使,偏这会儿又出去了,许世杰直着嗓子骂大堂的侍应生,整幢楼都听见他的声音。
我一动么就有些恶心,好容易爬到床头往外头望,哪里瞧得见他,走廊里倒是影影绰绰有人往这边张望,慢慢的,也聚了几位女太太。
“什么人呀,在这里大呼小叫的?”她们站在走道上议论,为了压过许世杰的声音不自觉也扬高了音调。
“谁晓得!”有人鄙薄道,仿佛是往这边弩了弩嘴,声音便低下去好些。
“听见说上海来的。”
“不是南京?”
“呀,这些人哪里一定呀。”
“瞧他对他太太倒是好……”
“哪有对太太好的,说不定是姘头。”她们一阵笑起来,我强忍着赤脚走到门口,那几个阔太太倒像有些面熟的,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男人么都这样喽。”她几个掩面而笑,时不时往屋里看几眼,就像藏着秘密似的眼神。
“你们不晓得呀,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些做日货生意的么,都跟着遭殃,只有这个人喽,自己带头一把火把布料烧了,剩的机器么说什么捐给国家,结果国民政府颁了奖章给他不说,还赏了钱作奖励。他是名也得了利也得了,还捞了个什么大使做,好不风光的咧。”
“哟,那还不简单,我手头还有一批日本货咧,我也跟着捐了,捞它一笔。”
“你傻呀,这招么只好用一次,你不瞅瞅后来跟风的,那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当国民政府傻呀!”
她们叽叽喳喳把年前的事儿翻出来说了一回,八九不离十的真相,听着总有些不顺耳。许世杰从前是商人,如今是商官,几重身份,风生水起,人么在南京,却比从前在上海还热闹些,只有姚老爷子硬着心肠不与他相认,其余的人,私下里谁不上赶着想要沾光。
真是烈火烹油,再好不过了,却多少意难平……我没有仲夏的一片赤诚,但于家国,起码有如一夫般的淡淡忧虑。
这里几番纠结,那边许世杰到底把那个医生“吼”回来了,大堂里乱作一片,那洋老头儿只当遇上什么重症,吓得脸也白了,颤巍巍跟在许世杰后头,从电梯间里一出来,外头的女太太让开一条道,笑盈盈道:“哟,许先生这样怜香惜玉,不晓得哪家的小姐这么有福啊。”
“废话,那是我太太!”他喝斥着,一帮女太太吓得花容失色,都往边上让开。
不晓得怎么,我心里只是充盈得难受,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想哭又哭不出来。许世杰才进门,我已踮着脚尖抱住他。
“怎么了?”他满脸惊疑,见我赤着脚,吓得话也不敢往下说。
“你要做坏人么,倒是坏到底呀。”我哽咽着讲了一句他不明白的,外面那洋老头儿拎着只箱子一脚踏进来,又急忙撇开脸去。
许世杰一怔,扶着我往卧室走,“看了病要是好了么,我就做个好人给你看,要是不好么,你就等着我坏到底吧!”
打了个岔,我这会儿好得没事人一样,躺在床上看那个洋老头儿把各种能用的仪器用了个遍,又说要验血验尿,急得额上汗珠子直滚,也查不出原因。
许世杰几次想骂人又忍回去,我瞧他握着拳在床头走了不下数十个来回,到底忍不住笑了,“我没事么你倒急什么呀,真有了事么,不晓得你要怎样的。”
“对了!”话没完,洋先生用他呢蹩脚的中文一声喊起来,倒吓得我和许世杰一愣。
“怎么?”
“太太这个月,月……”他结结巴巴找不着词,许世杰脖子上青筋都鼓起来了,扶着床边的把手急道:“月什么月,你倒是说啊!”
“流血了没?”他尴尬得比划着,生硬的中文总要在耳朵里转几道才明白那意思。
我脸上一红,继又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