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炖了鸡,鸡油厚,汤也不冒热汽,但往嘴边一凑,烫得直想甩碗。我夹了两片火腿下饭,嫌鸡汤太油腻,又另外烧了开水泡饭。
许世杰反正是难得在家吃一顿,今天倒连衣裳都没换,一坐就坐了整天。
“到底家里的可口。”他嘿嘿笑着,也嫌那汤太油,吃了两碗停了,桌上留了盘南京盐鸭肫下酒,拉我一把道:“你也陪我喝两杯。”
我摇头,全无兴致。
他笑着靠过来,一只玻璃酒杯在我面前晃。“我可听见翠芳讲了……”
“嗯?”我扬了扬眉毛,问道:“讲什么呀?”
“你们逛街喽。”许世杰带笑不笑,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双眼,斜睨过来盯着我。
“逛街也值得讲啊?她倒没讲她点火烧了人家的衣料铺子?”
“哦?我听着还以为是什么学生烧的呢。”许世杰半挑眉,突然从身后环住我的脖子。“你要什么不好,偏要那些不靠谱的东西,传出去还以为我许世杰的太太还要买外头小店里的货色。”
他说着我忍不住笑了,回身向他,却对上一双戾气难消的眸子。
“宛芳,我有本事救他,也有本事灭了他!”许世杰一字一句尖利起来,我的心往下一沉,面上却依旧带笑,“翠芳讲的话你也信?她还讲你耽误了她许多局票,这笔可怎么算呐?”
一面说,许世杰一面哈哈大笑,末了又道:“几张局票么算什么,等过几天,我请了人来陪她演这场戏又如何?”
“你们爱演你们演,我是累了,只好待在家里寻个安稳。”我淡淡接道:“那些香花脂粉,你喜欢么自管在外头喜欢,别在我面前带出幌子来。”说着,从袖里取出一方粉色手帕,上面绣了枝蔓,纠纠缠缠,可不是便宜货。
许世杰一怔,顺手把那帕子塞回怀里,却在我面颊上一啄,笑嘻嘻道:“倒多谢你替我收着,赶明儿我备份大礼谢你!”
我心里如扎了根芒刺,又痒又痛,皮肉都裂开来。许世杰何曾在意了,嬉皮笑脸坐回椅中,与我面对面道:“等我手头这点事完了,带你去趟香港可好?”
他的花言巧语,现在只对着外头的女人说,偶尔讲一次,必定也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心里冷,由不得尖笑数声,指着他道:“你是个厉害的,把我娶来,不过是为了报复我!”
许世杰眉头微簇了,脸上带些薄怒,一时却未发作。
“你只管关着我好了,然后捧那些戏子做什么明星,拿了钱砸出去,为乐菱拍戏,又是给什么红舞女包场,还有你那上海的女秘书,多早晚打了电话来问你一通……我装作不晓得,不过是想图个清静……”
话没完,“啪”一声利响,他把手里的杯子摔了满地玻璃渣,眼睛里喷起火来。
“你倒来说我?你同那个学生不清不楚,昨天还在街上搂搂抱抱,我这里多少应酬抵得过你们的生死缠绵?我早料着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是把他从学校撵出来这么简单,早赏他一粒枪子儿,省得碍事!”
“好啊~”我也气得急了,语无伦次,“翠芳的话你信,我的话么你全听不进去。从前的事我不提,你反而得了意,那些打打杀杀的,别人藏着掖着,亏你还当成件得意的事儿到处宣扬。既这样,何苦娶我来,只为了同我吵?还是为了你那些风流事,左一道右一道的伤我?”
我说着伤心起来,想想也没意思,抬脚欲走。
“罢罢罢,我说不过你,分明我来找你算帐的,怎么最后又成了我的不是了?”许世杰抱住我,涎着脸笑,“总是我的不是,我们别闹了,你坐着陪我吃酒可好?”
“闹?是我愿意闹吗?这是在南京,要在上海,你有多少老情人打上门来了,那时候也是我闹?”
“别生气了……”他劝着,却左右说不到点上,越说越伤心,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他看——我不是生气,是一次又一次受伤,一次又一次失望,然后一次又一次自我安慰着跌跌绊绊爬了起来……
他不明了,永远只会说:“别生气了……”
不合适的两个人,即使有爱,最后也只剩下孤寂。
我固执要走,他固执要拦,门口叫阿玉婆的帮佣忖度着不敢进来。脚下的碎玻璃么被踩得“喳喳”作响,两个人拧了半天,他“哎呀”唤了半声,脚上停了,手上却不肯松开我。
“怎么了?”
“没事儿……”
“玻璃扎脚了?”我说着弯腰去瞧,果然一截玻璃茬子割破了他脚上的布拖脚,扎进脚心里,连袜子也红了。
“呀……”我倒吸了口冷气,朝外头喊,“阿玉婆,快来把碎玻璃收拾了,给少爷上药。”
阿玉婆忙不迭应着,扭着一双小脚,扶门进来,脑门上头发掉光了,也学人家拿碳涂得乌黑。
“你也是个不省心的,我躲来南京都没个安稳日子。”我一面嗔他,一面替他把袜子脱了,“伤口倒是不深,这扎在脚板上,你拿什么走路?”
“那才好咧。”许世杰大大咧咧只看了一眼,全不放在心上。“这出不了门,总称了你的意。”
我手里帮他清理伤口,嘴上却冷笑道:“你的心就是野的,人虽在屋里,心早就飞到什么菱什么曼那儿去了,还有……”
话没完,许世杰一把把我拉到怀里了。
阿玉婆上了年纪,一张干瘪的脸沉得像块铁板,嘴里嘀咕道:“上床夫妻下床君子,这年月都乱了套了,难怪连日本人都敢来欺负我们的。”说着抬着盆拐一双小脚踅出去了。
我同许世杰两个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后,又静悄悄的都没话讲。
我坐在他膝上,低眉看着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心里茫茫然,总觉得两个人的缘分实在奇怪的紧。
他也不讲话,气息近在我腮边,酥麻麻的有些痒。思量着要起身,屋里电灯一闪,光灭了。
“又停电?还是电灯泡烧了?”我说着想起身,被许世杰按住了,他在我耳边轻笑道:“反正在家里,要灯做什么?”
我痒得咯咯直笑,左右躲着他,骂道:“你惯会欺负我,今天偏不能如你的意。”
许世杰也笑了,黑暗里,他的眸子倒亮。“我到外面欺负别人么你又不依,家里现成的太太么又不让欺负的,你嫁给我,敢情是嫁个和尚呀?”
我两个说着笑作一团,刚才的气恼又被撂开了。我趁他手上乱摸,一蹦跳出半米远,捂着嘴笑,“你做了和尚倒好,只怕那个乐菱不高兴了,干脆戏子明星也不做了,跟着也剃了头发做尼姑,你两个倒成一双了。”
“好呀~说着说着你又满口胡诌!”许世杰笑骂着与我在屋里追逐。没灯的屋子,只见两个人影绕着家俱跑,他脚疼,跳着拐着竟是追不上我,我站在桌子后头道:“你也如意了,我也省心了,那乐菱想必也没什么怨言,一举几得,岂不是更好?”
“今天我饶不了你!”许世杰低吼着一巴掌伸过来扑了个空,我笑着往后退,他急起来也忘了脚疼,踩在地上就追,我倒被吓住了,不过慢了半拍,已在他怀里挣脱不开。
“快放手,一会儿阿玉婆要进来的。”话音没落,许世杰气咻咻咬在我唇上,含糊道:“进来好呀,让她开开眼什么才叫夫妻?”一语即落,吻得深了,长躯直入,容不得你退让。
他的吻同他的人一样,霸道有力,从来都是没商量的,堵住我那些话,也堵住我的胡思乱想。一吻,仿佛就是一个承诺。我宁愿相信他,也只有相信他。
门口烛光一晃荡着,又往旁边屋子去了,定是阿玉婆进来点蜡烛,见屋里黑漆漆两个抱在一起的影子,倒不好意思撞破。
半晌,我叹息道:“你就是我命里的魔星……”
许世杰松开我,眸如星子在闪,“你这话,只好我同你讲的,怎么又被你抢了先。”
坏是一句不和就吵起来了,好也是一时片刻就好了。只是吵过他就忘了,但每次的伤仍在我心上,过一段时间,那绝望就会浮出水面,痛得人连呼吸也难。
趁着夜黑,我定定瞧着面前这个男人,至今仍不明白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感激?还是怨恨?或者也有些爱意的,还是说只是牵牵绊绊的纠葛?
“少爷太太,你们还要灯不要呀?”沉默着,外头阿玉婆到底忍不住喊,“我这里脚都站肿了,少爷太太倒是吩咐一声呐。”
她的南京话又脆又快,透着抱怨。许世杰是又笑又怒,骂她道:“谁又让你站着等了?你脚肿了么,难道要我替你揉呀……”
话到这儿,连阿玉婆都笑了起来,烛火下,满脸的摺子皱作一团,火苗一晃,几乎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老太太。
“少爷说得蛮好听的咧,可我这脚呀,这辈子也没这福份喽。”她歪着脑袋从我们身旁过去,手里还有一张报纸。“今天的报纸。”
烛光摇曳,桌上的菜都撤了,他定要抱着我,翻那几张报纸。
“你瞧,这帮自以为是的学生……”许世杰指着报纸上呵呵笑,“烧几家铺子算什么?有本事去杀几个日本人呐!”
昏暗的光线下,报纸上一块见方的角落,登着昨天学生闹事砸了商铺的事,廖廖数笔,在我眼里也是惊心——那油印的几行字,竟是亲身经历的,报纸上不相干的人物地名,也与我那样相近。
如梦幻一场呐……仲夏,永远在这样的场合,做着这样的事,不晓得有没有那样的一天,他不需要振臂高呼了,这世间,平和得如同一潭深水。
许世杰翻着报纸,突然瞅我一眼,眯着眼睛道:“怎么,担心?”
我看着他,片刻扬了扬唇角。
“打砸抢这种事情么,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干哦?”他说着笑了,还要讲下去,我环住了他的脖颈。
“世杰,我们好好的不好么?”
许世杰一愣,不及答话,我继又道:“我愿意来南京么,就是想把从前抛开了,眼下,又嫁给了你……”
“后悔?”他一声扬起来,瞪大了眼。那模样,惹得我忍俊不禁,挨着他的脸缓缓道:“我要后悔么,可还跟你来南京?就是在上海,姚老爷子势大,也未必能把我怎样。你倒是细细想想啊,我要是念着从前的人和事,可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他还一脸怔忡,喃喃道:“你什么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捧着他的脸,由不得笑起来。“我要是悔啊,就是后悔嫁给你这个傻子!”
话说了一半儿,许世杰已是连声道:“好啊好啊,你是什么话都敢讲了,我不收拾了你么,妄称了霸王。”
报纸哗啦啦的响,落了一地。我两个滚到榻上,到底肌肤相抵。
柔情蜜意也有这样磕磕碰碰的时候,他解开我的衣扣,身下,早已坚挺了。
我红了脸,却迎身向他,许多话,也是多余。
烛火微摇,风来,便被吹熄。我躺在他身下,慢慢的,只余喘息。
他的气息也急促起来,眼睛微眯着,脚底上不知是血还是汗的冰凉,身上的皮肤却是烫得灼人。
风清,月朗,星子稀。他在我耳边说着什么,突然低吼着,猛的加速,忽尔又停住了,一双手,如铁钳紧紧抓在我肩上。良久,方缓缓躺倒在我身侧。
夜其实不深,外头还有车来车往,我尚不能清醒,身边的许世杰突然问我,“你说昨天他们烧的都是些什么?”
“嗯?”
“日本货?”他在暗里,哈哈笑起来,勾住我的脖颈,在我面颊上狠狠一吻,“宛芳,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你在讲什么啊?”我有些微恼,嗔了他一眼,他也不自觉,一个劲儿高兴道:“这回,我也要让他们给我颁个爱国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