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放走那两个女的。”人群里,有人高喊,一呼百应,其他人都冲进来把我和翠芳团团围住。
翠芳见人多,越发起了兴,手舞足蹈吃吃发笑,口里不停道:“好玩好玩。”
我怕她发病,要走么偏是被围住了,也有几个年轻人跳上柜台,一匹匹布料“嘶嘶”作响,眨眼功夫,那些美丽的图画就毁了许多。
我的樱花也被践踏在地上,沾了尘,揉作一团稀泥。
江山如画,是我们的,亦是他们的,但这江山养育的儿女,都化身魔鬼,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哪怕只是一匹布、一台机器,或者一个日本人,这时候走在街上,恐怕也惴惴难安。
东三省也成了这满屋的衣料子,在陌生人手上,凋零萎谢。
我皱眉,想从他身畔挤出去,他的同伴高喝着抬了布匹就往我和翠芳身上砸,仲夏仿佛是不动的,只有我瞧见他侧了侧身,把那布匹挡落在地上。
衣料店老板脸挂着如同一只苦瓜,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哀告道:“我这里只有这几样东西,还是朋友放在这儿的,求各位高抬贵手,去别家吧!”
“废话,国难当前,这些奸商还在替日本人赚钱!你们昏了脑袋么,数万万同胞还没昏呢!烧……”有人振臂高呼,翠芳听见个“烧”字,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把我的包抢过去,摸出打火机就要点火,倒把那帮年轻人看糊涂了。
好巧不巧,她顺手抓过来就是我的落樱,火小难着,半晌只是青烟,一朵樱花在那烟里兀自飘落,微齿的花瓣仿佛在笑一样,咧开了唇齿。
看在我眼里却是万分心痛,拽了她的胳膊就往外走,身前那个人,沉着声音道:“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他的声音低,但旁边的同伴还是听到了,红着眼睛就冲上来要拦我,那架式像要打人,唬得老板“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这两位女太太什么都没买呀,就让她们走好了,要是还打伤了人,我下半辈子也赔不起的。”
话音没落,一阵拳打脚踢冲着那老板去了,我冷眼瞧着,不禁冷哧道:“你们有本事么把东三省要回来呀,在这里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又算什么。”
“日本人那样凶,就因为有你们这种只知享乐的阔太太,这时候你还说风凉话?”当头的一个嘶喊着,举拳欲落,我身前的人,终于哑着嗓子闷吼道:“让她走!”
“嗯?”他的同伴诧异了,一只拳头停在半空,斜着眼睛瞧仲夏,仲夏么半低着眼睑,一字一句顿道:“让她走!”
一屋的人,全愣在那儿。我也不看仲夏,拉着翠芳就走,她点了半天的火,一匹布料终于着了,转身出屋那一瞬,火光摇着摇着就大起来,红亮的,映得半壁屋子的画陡然间绚丽非常。
落樱也是一场花事,在冲天火光里,化作烟尘。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见有人出来,“唿啦”一下全让开了,避之不及。翠芳满脸通红,捧腹笑个不停,也不晓得她知不知道这些琐碎的烦心事,但在那刻,我突然羡慕她的没心没肺——哪怕国破家亡,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场游戏,人生,本来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吧。
把路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都扔在后头,埋首走在夕阳的微光里,那落霞也如同一场火事,烧得半边天空瑰丽异常。
屋里的火苗窜起来了,转过街角还能瞧见火光,天空安静的燃烧,不如人间的混乱,但这世上已无宁静,战争打破了原有的平衡,即使战火还未烧到南京,我却仿佛看见那一场场战争,也慢慢逼近,倾巢之下,已无完卵。
“你瞧啊你瞧啊,天也着火了。”翠芳的眸子里全是晚霞,她虚胖的脸有童稚的天真,仰面向天一刻不曾低头。
我冲她笑笑,没来由也是许多感触,正拦下一辆黄包车,后头有人喊我,“宛芳!”
逃不过的人和事,不是遗忘就可以,况且我只是把他藏得很深,深到轻易不能发觉,却从来不曾忘记。夕阳下,仲夏的影子很长,直拉到我脚边,他走上前,数月,像成熟了很多。
我撇开目光,两个人安静的,只有翠芳还在不住自言自语。黄包车夫一脸疑惑,见没人上车,拉着车又跑开了,旁边那方寸地方忽然变得很空很大,青石板映在眼底,每块都泛着黯色的光。
“我找你找得很辛苦!”他说着自嘲一笑,将脸撇开。“他们说你来南京了,报纸上说你同那个混账结了婚。”
“你认错人了。”我淡淡道,时刻想走,又时刻想留。
翠芳瞅瞅我,又瞅瞅仲夏,突然指着仲夏笑起来,“你的眼睛,和十三少的一模一样。”
话才完,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这话只在心里知晓,被旁人这样点明还是头一次,我不敢抬眼看他的眼睛,当初那一回眸,已经扯出一段孽缘,好容易放下的过去,追着赶着又回来了,像潮水一般,势不可挡。
仲夏脸上也是一阵难堪,他拦在我身前,一气儿道:“我不信你不认得我。”
我不答,只是扭着身体,瞧地上的影子,一点点模糊,夕阳落下去了,只余一线天光,路灯还没亮起来,过往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被学校开除了……”他苦笑,继又亢奋起来,“不过这样的时代,好男儿应当血洒沙场!在学校里还能做什么?虚耗青春。”
“学校?”翠芳喃喃念着,她的记忆似乎也在苏醒,脸上扭曲了,似疯似颠,突然指着我狂笑不已。
“翠芳……”
“你那时候还讲我养小白脸呢,现在算什么呀?你也养喽。”她拍着手,转向仲夏道:“你晓不晓得呀,她么,也同我一样是个长三,就是养个小白脸有什么的呀。”
仲夏的脸色变了,连我也听不下去,但翠芳兀自念叨:“就许她一本正经的嫁人,不许我背后寻个相好,我要同她好的么,她又赚我碍事,连我那学堂里的哥哥,也和你一般高,一般斯斯文文的,有什么用?我回了乡下,他倒背后里说我的坏话,我待不住的呀,那地方,天一黑,睁眼闭眼一样黑,外头狼也嚎狗也叫,天一亮么,乡下人瞧我的眼神都像在骂人的。”
翠芳颠三倒四的话里,全是不堪回首的过往。我眼里一热,拉着她就走,翠芳一面走一面扭着头同仲夏讲,“你晓不晓得呀,你的眼睛,同我那个白汉秋一模一样。”
想哭,咧开嘴,却笑了。这讽刺的人生,总要疯言疯语,才能一语中的。你清醒着,永远看不到真相——原来他的眼睛谁都不像,只像记忆里的美好,所有温暖的从前都可以重叠成一双眸子,因为那眸子里曾经有我,有翠芳,有一切爱过和被爱过的人。
“你的眼睛很像宛芳啊……”翠芳说着一叹,走在路上,竟是闭眼笑了。
我心里又惊又悲,再看身后的人,他有些不明就里,却是亦步亦趋,跟在我们身后。
“我真的,不认得你……”
这回,仲夏没有分辩,只是目里有泪光在闪。
“你走吧,别跟着我们。”
但脚步声依旧,前面匆匆跑来的警察迎面过去了,只奔衣料铺子,仲夏也不回头,他的同伴或许早走了,年轻冲动的血液沸腾着,想要在一夜之间建立新的秩序,推翻一切不合理。
十三少有他的忧思,却没有他的天真……他们,本来是大不相同的人,倒是许世杰还有仲夏的热血。
“我看了报纸,跑来南京,睡在没有电的黑屋里,到处找你的消息……”
“你找的人不是我。”
“张士诚说,你从牢里出来,差点死了……”
……
“陈碧清先生讲,你结婚了,让我不要打扰你。有几次,我觉得已经和你擦肩而过了……”他说着说着,竟落下泪来,赶着我们的脚步,却是慢了些。
我也忍着哽咽,捂住了嘴。
“宛芳!”仲夏突然放声喊我,引得路人都侧目,我脚下一顿,泪如雨下。
身后的人猛然抱住我,翠芳怔住了,咬着指甲满脸天真。
“报纸上说你结婚了,我不信,你忘了我们的高台,忘了我们的约定。”
“9月18日那天……”我缓缓把往事翻出来,心在滴血,“你已经毁了约,我的高台,已经住了别人,你就当我已经死在牢里了。”
“不是的!他威胁你,我晓得……”
“仲夏,不是所有人都是你想像中那样坏,没有他,我死了,你……也死了。”我顿了一顿,抬眼瞧面前的少年,隔着一个冬天,他青涩的样子已经退去,面前的仲夏像一个男人,紧咬下颌,坚毅的下巴上有青青的胡茬。
他的双臂环着我,下巴紧紧贴在我的发端。我不敢动,生怕那一触即发的激情,把我二人生生烧毁。
“只是错过一天罢了,你要我错过一辈子?”仲夏隐忍得难,声音沙哑了,不是记忆里他的爽朗。
谁能永远停留在初夏的时光,那时,我们都不曾细想将来。相遇,即是缘份,我没奢望相守,光阴因此变得温柔。
“你不认我也没关系,你在哪儿,我就会跟到哪儿。”
我的泪,滴在仲夏肩头,灼伤了他,略一迟疑,他的唇,印在我的发端。
翠芳带笑不笑,依着路灯叉腰而站,路灯亮了,照在翠芳眼睛里,她的眼睛变得木然。
“走吧,去做你的事……”我低声安慰着,就像回到从前,“你也说好男儿该战死沙场,如果真有那天,我会笑着送你走的。”
“宛芳……”
“有一天,这中国是你理想中的中国了,或许那时候我会见你,我们在林间唱歌,初夏的阳光永远不散,我的高台里,会烹一壶新鲜茶叶,我们不喝,光是闻它的香气已经醉了……”
他咬着嘴唇“呜呜”低泣,那些说过的话,在南京初春的夜晚再说一遍,和上海有不同的心境。
远处秦潍河的灯火亮起来了,光影随着河水晃荡,是秦潍河上的游船,你看着那五彩的灯光映在水底,没听到声音,却仿佛有欢声笑语不断传来。这热闹了千年的河道,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在人间——天一暗,即亮了。
“那时你会认我?”夜幕降下,仲夏变作孩子,松开环住我的手臂,他看着我眼睛稚气又认真。
“走吧……”我含笑劝慰,不晓得那天究竟是否真会来临。
街的那头,仲夏的同伴三三两两往这边来了,看见他,振臂喊道:“仲夏,那铺子被我们烧了,听说还有几家在前头,我们走。”
“好,你们先去。”仲夏挥着手,也跟着有些兴奋起来。
“宛芳,你瞧,连国民政府的警察都不敢管我们,这世界,终究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我点头,虽然我不明白孰是孰非,翠芳在一旁哼起了小曲儿,踩着碎步来回走动,满脸无所谓,带些冷笑的斜睨着那帮闹事的学生,半晌,突然烦躁起来,甩开膀子就要走。
“翠芳,等等呀。”
“你同别人私会,做什么叫上我呀?天黑了,我也有客的哟,回去晚了,妈妈要打的。”
她东一句西一句,手往包包里摸,摸出一撂钞票来,“你瞧瞧,这才是今天的局票呀,吃酒么要吃到天亮的。”
我瞧了仲夏一眼,他的手也渐渐松开了,路灯下的脸,半是高兴半是憧憬。“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他说着往街那头跑。
路灯下的一伙人,相互击掌,每张年轻的脸,都写满成功的喜悦。
直到很远,仲夏仍回身冲我不停挥手,黑暗吞没了他,那个人影消失在不远处,就像我们每次相遇,又像我们每次离开。
在南京的街头,翠芳疯笑着,我怔怔说不清悲喜,仿佛一个梦,仲夏在梦里,来去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