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后不久,东三省沦陷,日本人在那儿成立满洲国,立大清末代皇帝爱新觉罗。傅仪为新君。国内军阀混战多年,远在南京的国民政府积弱势单,眼睁睁丢了半壁河山,无计可施。
这些杀伐争斗向来离我很远,并无深切体会,但这次毕竟不同,中国各地纷纷举行示威游行抵制日货,许世杰手上也押了许多日本绸缎和机器,这样一来,不但脱不了手,每日还需派众多人手看守仓库,荷枪实弹,又是大笔开支。
我瞧他虽不肯在我面前露出难处,但私下里脱关系找人,也十分辛苦。再说南京不比上海熟门熟路,不出半月,许世杰面颊也凹下去了,身体也瘦了许多。
“你也别太着急,事情么总要过去的呀,你这样就是愁白了头也没用。”我劝着,端上一碗**炖雪梨。
许世杰也不领情,固执道:“我着什么急啊?你么安心做你的许太太么蛮好的了,不用瞎操心。”
“你不急?不急么怎么还上火了。”我嗔他一眼,把**雪梨塞到他手里,“依我说,本来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天天这么耗着,豆腐盘成肉价钱不说,就算哪天日本人走了,你再拿出来也过了时,没意思了。不如趁早盘给出得了手的人,就亏也亏不到哪儿去。”
“你以为我不晓得这道理?眼下谁敢接着麻烦去啊!出不了手事小,别再按个卖国的罪名,谁当得了?!”
他话没完,我脸色由不得怕了,着急道:“依你说这做生意还做出大事了?”
许世杰见我这样,烦躁起来,一叠声道:“说了你也不懂,我出去办事,不用等我。”说着,顺手披件外衣就走。桌上那碗**雪梨还好好放着,一口没动。
他的生意我向来不过问,也不晓得上海那些事究竟怎样,现在人么在南京,许多事情鞭长莫及,为着一批日本货要是真把身价也赔进去想想也不值当。这里报纸广播天天不是这里游行就是那里**,听着也是心烦意乱。
越想越怕,干脆换了件衣裳,到后院里看翠芳。
我们在南京租了个院子,虽然不大,前后也有二进院,我同许世杰在前院,翠芳在后院厢房里,天天有护士守着,开春后,她精神也好多了,时常陪我出去走走,我瞧她脸上胖了一圈,身上腰也没了,衣裳都是重新做的,有时也忍不住打趣儿,“你这个样子么,蛮好像人家太太了。”
午后,阳光暖暖有些慵懒,翠芳懒洋洋躺在摇椅上,半闭着眼睛养神,光影投在她脸上,细致得连面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的五官微微有些变了,眼角额间的皱纹倒仿佛淡了些,有时会觉得有些陌生,但她一开口,还是从前的音调。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命好呀,死了一个么又来一个。”
平淡的,却略带些刺心。
初春,市面上有草莓在买,我叫娘姨买了些,一颗颗去了蒂,装在一只玛瑙盘子里,红艳艳的格外漂亮,舍不得吃,端过来给翠芳瞧,她仿佛并不在意那只盘子,十指齐动,两只手并叠着往嘴里递草莓,红色的果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也不察觉。只有这种时候,翠芳显得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我握住她的手,笑道:“也没人同你抢啊,怎么急成这样。”
翠芳的眼睛里已经没有神色了,她嘿嘿直笑,一张口,嘴巴里全是没咽进去的水果。“你还说不抢?你从来都是要同我抢的。”
我眼里一黯,不晓得怎么搭话。
“从前么抢头牌,后来又抢男人喽,明园我也抢不过你,连那个迟子墨都被你们逼走了……”翠芳一壁吃,一壁念叨,有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继而猛地扬起,我总是被她吓到,久而久之才习惯了。
“说什么送我回乡下,哼~”翠芳冷笑着,眼睛里一道寒光。
我心里一颤,也跟着辛酸,由不得劝她道:“你倒好,从前么总劝我往好处想的,这时候怎么念来念去只剩下烦心事,你要恨我么,我倒不该接你来南京了,省得天天面对面的惹你不高兴。”
翠芳不晓得听进去没,埋着头吃吃直笑。
“只要你肯好好的,你爱去哪儿我总不拦着,但下回要找你,总要体面地方才好呀。”我把草莓拿开了,翠芳嘴里呜呜似哭,但也不闹,她的药用得多,说她好着,其实竟是逼着她做了傻子。
心下凄凉,替她把嘴角的果汁擦干净,翠芳仰着眼睛瞧我,半晌,突然笑着叹了半声。“宛芳……”
她唤我,用从前的语气,两个人都呆住了。
“你么是生来的太太命,我也不同你争了,只要你不撵我,我总要同你在一处,就是不晓得你烦不烦我呀。”
我站在她身后,突然忍不住的想哭。阳光西移了些,照在翠芳的脚踝上,她的脚煞白的,身上胖了,脚上还是一根骨头,趿着的那双绣花缎面拖鞋也沾了尘,许多脏污。
“四姐儿,你也太不上心了,翠芳这里病着,你倒不替她常换常洗,难道天天要我来教你不成。”我回身骂照顾翠芳的帮佣,那娘姨撅着个嘴,上来把翠芳的鞋一拔,嘟嚷道:“她自己不当心,哪儿脏往哪儿踩,这里一天换两双了,哪里换得过来。”
“就一天20双好了,值当什么?下次再让我瞧见她穿的用的脏了旧了,你直接卷铺盖走人吧!”
整天的恐惧、烦躁,还有酸楚,都积压成怨忿,对着四姐儿一顿好骂。
她灰了脸,也不敢回嘴,抱着那双脏拖鞋出去了,一眨眼功夫,拿双新绒面的进来换。翠芳赤着脚,和从前一样,脚指甲都涂了丹红。
那样爱漂亮的一个人,如今连头发也毛毛燥燥的,总不俯贴。
我替她梳头,头发许久没烫了,只有发根还微微卷着。
“翠芳,我们出去烫头发吧。”
话才完,她的眸子一亮,拉着我就往外头走。院里一株腊梅早谢了,只有干枯的几枝还在枝头,清香依旧。翠芳一身花色旗袍,走在阳光下格外夺目,她脸上的神色活泼了些,眼里像亮起来似的,与刚才的痴傻竭然不同。
说是为了烫头发的,等出来了又四处乱逛,我替她买了件藕色流苏披肩,又看了一只白色皮包,还想买件衣料裁减夏装,左挑右捡都不合适,拉着她要走,被店员喊住了。
“这两位太太好眼光呀,我们这里还有些好货色,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的。”
“你说得好笑,好的么只有巴不得给人瞧的,怎么倒藏进来了?”我说着退回去,那店员左右瞄了瞄,鬼鬼崇崇压低了声音,“太太,不瞒你讲啊,我这里有上好的日本绸料,都是整匹整匹的,我瞧您人好么才敢拿出来,你可敢要?”
我这里才要笑,翠芳抢先道:“有什么不敢要的呀,你只管拿出来,要真好么,我们全要了。”
那店员听见这句,两眼放光就往后头跑。我拦也拦不住,总不好抱怨翠芳一个病人,只好拉着她哄道:“我不过瞧瞧,这时候不好再买日本货了。”
她瞪着眼睛不十分明白,那边店员打开偏门,冲我们招手道:“二位太太里边请。”
话音没落,翠芳拉着我就往里走,小屋里点着灯,照着满屋子日本绸缎,也有整匹挂起来的,满幅的山水,映一轮月,如水墨的清幽。日本布料就有这样的好处,那样的山河,原来在他们眼里也一样美,但如今破碎了,只好看一点昏暗灯光下的凄厉。
也有鹤翔九天的图案,那鹤定格成昂然直冲云宵的姿态,眼睛只是一点红,映着上方一碧天空,向布料外延展出去,仿佛漫延了整个屋子。
顺着看过去,一幅山樱图吸引了我,是满山的落樱,粉红色落在天际间,飘飘洒洒,眼睛一晃,竟像是动起来,如雨一样的花,像花一样的雨,错落成一幅画。
“太太好眼光呀!”那伙计倒是会察言观色,跟上就道:“这是我们最好的货了。”
“去~”翠芳口中轻哧,拿手沾了唾沫捏了捏那衣料。
“太太使不得,这可是高档货!”
“你这个掉色的呀。”翠芳横他一眼,掌开指肚子一瞧,只见些肉色红润,却不见掉色。
我笑着劝下了,“我倒是喜欢,可这衣料子只好挂起来瞧,裁剪了就可惜了。”说着拉了翠芳要走,那伙计一急,差点没呛住,拦了我两个道:“太太上哪儿找这样好东西?就是不做衣裳,挂起来看也是画一样的,错过可真没了。”
我这里还十分犹豫,翠芳嘿嘿笑道:“那也不值什么,我们就买了也无所谓。”
那伙计像得了救星,一叠声“好好好”的就把布料子扯下来了,还没裹好呢,外头纷纷杂杂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喊,“就这家,藏着日本货呢,就在他家屋后头!”
伙计脸色一白,撒腿就往外跑,人才撞出去,外头闹哄哄一阵打砸,八、九个年轻人涌了进来,高喊着,“打倒卖国贼!”
我心里一沉,迎面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他才见我,也是一惊继又一怔,二人相对,竟是呆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