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府被叫了过去。
昨天还和颜悦色的武侯爵,和武昌公主,今天却都沉着脸。尤其是武昌公主,就坐在一边,脸上似乎还有泪痕,看神情有些呆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边在咬牙切齿。
陆知府知道要糟。再怎么样,那也是京城武侯爵府,一怒连天子都要变色的人物。昨日就见他因武昌公主一笑而展颜,如今武昌公主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好到哪儿去?
所幸,燕君行的口气还是好的。他道:“本侯打算为长姐和两位侄儿侄女重新打造棺樽。这件事就有劳陆大人为本侯跑一趟。”
陆知府一怔:“重塑棺樽?”
说到这个,棋归又更难过起来,背过了脸。
燕君行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再把当地叫得上名号的道士都给我找来。”
陆知府忙不迭地答应了,并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觉得奇怪,昨日面对这位武侯爵的时候,倒还没有这种压力,两人甚至还在把酒言欢……
不过过了一晚上的功夫,他怎么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燕君行又道:“这陈平,旧陈贵勋,还有多少?”
陆知府不敢多问,连忙道:“数得上号的,还有百余人。”
不会都要叫来见吧!那些可是本地的地头蛇,现在朝廷对这些新地,都以安抚为主的。而那些家族在本地的地位举足轻重,等闲就是他自己,也是不敢轻易去惹的啊!
这时候,棋归突然哽咽道:“将军,妾身记得长姐归宁,曾带回一个周家的姑娘,是在她贴身的宫女,后来回陈便指配给什么王家了。”
燕君行听了,转过身,朝陆知府扬了扬下颚。
陆知府坐镇此地,自然对此地的人情世故都非常了解,可是棋归给的范围实在太过笼统,他只好道:“回公主的话,本地王姓倒是不多,留下的旧陈贵勋一共也就两家,可没听说谁家的当家夫人是姓周。”
棋归道:“去找。”
陆知府额上冒汗。
燕君行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不去找,本侯,就直接带人去搜府。”
“……”
陆知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驿站的。当时是燕君行身边的喜儿送了他出去。出了门,他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回过神来了,便低声问喜儿,道:“小哥,劳您等一等。这又做棺樽,又是请道士,又是找人的……”
喜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陆大人,我们爷给您几分面子,所以还会找您来商量。我劝您,还是要惜福。如若不然,我们爷要再把陈平踏一遍儿,也就是眨眼的功夫!”
陆知府一凛。
喜儿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也就是被这么吓唬了一吓唬,陆知府办事就非常靠谱了。当天傍晚就找了本地最好的棺材匠和道士来见燕君行。自从妃陵回来,棋归就一直在哭,后来因精力不济而睡下了,所有这些事情倒都是燕君行去料理的。
虽说怪力乱神的事情,燕君行私心里一向不大信的,但是牵扯到最亲的人,棋归的心情,他也能理解。
打起精神听一群江湖骗子扯了整个下午,不管他们说什么,燕君行都答应下来,挥挥手让他们去办。
傍晚的时候,他回到卧室。
棋归已经醒了,整个人非常憔悴,百合端着粥碗在她身边,小声地劝着她。
燕君行走上前去,接过了那个粥碗,坐在她身边,低声道:“还是吃一点吧,你倒下去了,怎么行?”
棋归摇摇头,颤声道:“将军,能不能,送个信给李宛?”
燕君行一怔,然后点头说好,喂了一口过去。
棋归听话地吃了。
“回去以后,我定斩陈王。”
棋归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哽咽着抱住燕君行,轻声道:“他纵是死,也偿不了我王姐。”
“将军,我王姐好歹是他的嫡妻,生的是他的亲生骨血,他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狠心!”
“王姐是个好人,为什么连死都不让她安生?”
“我现在只恨让那李氏死的太轻巧啊,将军。”
她又大哭起来。燕君行便只僵着一动不动,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生平第一次,他恨没有早些遇见她,在她少年时便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好保她少受多少苦痛和折磨。
棋归提到的那个周氏,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人影。不过也难怪,陈地原有数不清的贵勋,遭逢大变,早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数得上号的不少都已经被押入燕京,软禁起来。剩下的也逃的逃,跑的跑。当年的那什么周氏,现在要到哪里去找。
直到几天以后,驿站外突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女子,身后还有人在追,跑到驿站门口大呼:“我要见九公主!我要见九公主!”
这副疯癫的状态,自然被人拦住了。好在百合正路过,听见了,便赶了过去。那女子正要被人抓住拖走。
“慢着!什么人要见我们公主!”
几个年轻男人揪住那女子,大声道:“没事儿,是我们家的疯婆子,跑出来了,惊扰了贵人,叫贵人受惊了!”
百合眼一眯,道:“我们家公主排行老九,知道的人可不多。你们把人放开!”
那女子一挣,用力把身边的人挣开了,声音有些凄厉,大喊道:“我叫周春兰,我要见九公主!”
门口守卫的人听说姓周,都看向百合。
百合心下一喜,忙道:“把人带进来!”
那几个男子看了,似有些心虚,便都想跑。百合厉喝了一声,让人把他们都拿下了。之后也没听他们叫嚷,先将那女子扶了,颤颤巍巍地向里走去。
棋归正陪燕君行吃午饭,听说人找到了,心下一慌,忙把午饭和燕君行都丢下了,跑了出去。燕君行叫也叫不住,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那女子看着显老,其实仔细瞧,约莫最多也就三十上下。一见到棋归,两个人都愣住了。棋归仔细端详她,终于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人影重叠了起来。
她颤声道:“你,你是我王姐身边的周尚仪?”
周春兰听了,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倒是不发疯了,只是眼泪疯了一般涌出来,她颤声道:“九公主,您……还记得奴婢!”
见着故人,棋归眼眶也红了,连忙亲自去扶了她起来,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你,当初,您是我王姐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后来王姐还给你找了户好人家,指了出去,说是不想在宫里白白耽误了你的日子。你……怎么成了这样?是灭陈之祸吗?”
周春兰摇摇头,想到旧事,眼泪更是止不住,她道:“灭陈之祸,倒不至于此……是那李妃。王后尚在的时候,奴婢就常常向王后进言,李妃留不得。王后没听奴婢的,奴婢倒是把李妃给得罪了。后来李妃为后,杀了奴婢的丈夫,并对奴婢婆家施压,将奴婢关押在后院,每日鞭挞一顿,专门干些粗重的活……后婆婆去世,奴婢是装疯卖傻,活到了今天。”
她说着又要跪,被棋归扶住,便在棋归手中,颤声道:“婆家慑于那李妃淫威,看守奴婢看得极紧,奴婢是求死也不能。直到几年前听说九公主下嫁燕国武侯爵府,奴婢才重新有了要活下去的念头,为的就是有一日能见着九公主,为王后娘娘报仇!”
棋归含泪道:“周尚仪,你别急,我既活着,自然要为我王姐报仇。只是我有许多事不明白,所以到处找你。”
周春兰道:“公主您问,当年陈宫的事儿,奴婢可是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知道,我王姐的身后事,是谁料理的么?”
周春兰一怔,道:“是陈王降旨,李妃操持的。”
棋归颤声道:“那你知道,我王姐和我两个小侄子小侄女儿,棺樽上都画着镇鬼的饕餮,是谁的主意么?”
周春兰闻言,顿时,泪如雨下。
棋归不敢信,又问了一句,道:“你说啊,这是谁的主意!”
李氏当时新登后位,哪里会有这么大的权势?
自然是陈王下的旨。
当时,陈灭赵,并屠城。赵棋英就已经不能活。她有一封私信叫人秘传出宫给了周春兰,让周春兰去找一个从前受过她恩惠的将军,信中的内容,是要那位将军在她身后想办法把她的尸身带走,送回赵国。
后来周春兰拿到信,却没来得及送出去。一夜之间,赵棋英便死了,然后陈王下旨,将其匆匆下葬妃陵。
周春兰低声道:“奴婢十二岁就进了宫,当时王后娘娘新嫁,奴婢就是跟在王后娘娘身边的。看他们做了六年夫妻,便一直在斗。王后娘娘身后,陈王大约是想让她做鬼也回不了赵国……便下了那样的圣旨。”
说着,她似乎是在苦笑,却又落泪。
“那那两个孩子……”
“奴婢也想不通,虎毒尚且不食子。后来想来想去,想起原来陈王宫一直有一段秘辛。陈王一直怀疑王后娘娘和许阳许将军有染。”
棋归一怔:“你是说那两个孩子,并不是陈王的?”
周春兰突然激动起来,道:“那是李妃陷害王后的!王后行得正,坐得直,从来不曾行差踏错,哪里会像她李妃一样不要脸!”
棋归沉默不言。
半晌,她突然道:“若是可以,我宁愿那两个孩子并不是陈王的。此贼,并不值得我王姐。”
周春兰愣住。
而后她低声道:“其实,许将军,是自绝于娘娘陵前的。”
有人说他是畏罪自杀。周春兰知道不是。他一生仰慕赵棋英,可从不曾逾越半步。或许赵棋英一死,他便觉得生无可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