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因为从小在富裕的家庭里长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吃苦,对农村生活更是毫无概念,只停留在戏剧和诗词歌赋里,把乡野里的劳作想象成浪漫的田园生活。对母亲爱护备至言听计从的父亲同意了母亲的想法,于是带着母亲和两个女儿回到父亲的家乡湖北的一个小村庄。
到了农村,开始真正的乡间生活时,母亲才发现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带孩子做家务活已经让母亲很是吃力,粗重的农活更是干不了。她觉得十分对不起父亲,而父亲心疼母亲跟他回家乡受苦,对母亲更加爱护备至。村里的乡亲经常看到父亲在田野里劳作时,母亲在田边给父亲端茶倒水,还唱戏给他听。母亲最拿手的就是秦腔,秦腔唱起来高亢激昂,母亲的声音又非常婉转嘹亮,在田间传得很远,经常引得过路的乡亲们跑过来坐在田埂上听母亲唱戏,母亲一下子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乡亲们在听戏的时候,也常常会帮父亲在地里干点农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母亲跟随父亲在湖北的乡下已经过了很多年。哥哥姐姐们相继出生,家里除了大姐走了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母亲也将近五十岁了。一九六六年特殊时期开始,全国都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无产阶级**特殊时期,到处是大字报、批斗会,干部、知识分子都成了牛鬼蛇神。甚至我们这湖北乡下的小村子也没能幸免于难,父亲曾经的国民党军官身份和母亲的富家小姐身份都成了造反派们的批斗目标,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的轮流批斗他们,就在这时母亲又意外怀上了我。
为了保住我,她拖着一天天沉重的身子,在造反派开批斗会时,已经年近半百的她拿出看家的本领为造反派们唱秦腔。那时候,乡下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没有什么娱乐节目。每当批斗会开始,造反派们训话完毕,母亲就一曲曲地唱当时流行的革命样板戏。结果不管是台下的群众还是台上的造反派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着了迷,母亲就这样挺着大肚子唱了八个月,常常把批斗会变成了她的演唱会。
了解秦腔的人都知道,秦腔的特点是高昂激越,强烈急促。有人开玩笑说,唱秦腔,一是舞台要结实,以免震垮了;二是演员身体要好,以免累病了;三是观众胆子要大,以免吓坏了。看着母亲在台上精神抖擞地唱着样板戏,却没有人知道母亲身心的痛苦,只有父亲心疼地暗自垂泪。
母亲怀着我在批斗会上唱了八个月的样板戏,在仲夏的七月,阳光炙热地烤着大地,母亲就这样唱着唱着,突然在台上有了临产的征兆。乡亲们把母亲抬回家,在那张两个板凳和几块木板搭起来的草铺床上,母亲生下了我。我不知道母亲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她的温暖与爱。
母亲在产下我不久,就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不幸患上风湿性心脏病。本来就营养不良又高龄产子的母亲,几乎没有奶水给我吃。她不顾自己还在做月子,从床上爬起来,抱着我到村子里有奶水的妇女家,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央求人家舍一口奶水给我吃。
即使在最痛苦的情形下,她还总是喜欢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用她那婉转的歌喉唱着歌伴我入眠。那时候不知道母亲是否冥冥之中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记忆中她总是喜欢用慈爱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喜欢看着我咿呀学语,喜欢看着我在她身旁开心地爬来爬去。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对我的慈悲还是怜悯,我那时候的记忆力惊人,居然能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样。,要知道那个时候我才一岁多,竟然到现在还记得儿时一岁多和母亲在一起的情景,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吧。
母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巧玉,她说我是她最珍贵最灵巧的宝玉。也许我身上遗传了母亲的音乐天分,在我刚学会说话不久就会跟着母亲唱歌,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唱《红灯记》。《红灯记》里我是小铁梅,母亲扮演老奶奶。母亲那时的歌声是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幼小的我却无法理解,母亲常常在歌声终了时,侧过身去,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古语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当我后来自己做了母亲,我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当时的心情。才明白她是多么辛酸,多么千般的不舍万般的无奈,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年,能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快快长大成人。母亲握着我的温暖的双手就这样慢慢地松开了,她带着对父亲对孩子们深深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母亲离开的那天,还不到两岁的我懵懂无知。家里难得这么热闹,来了很多人,进进出出忙来忙去,我不懂大家都在忙什么,而母亲却躺在一个大木头箱子里睡觉,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躺在了棺材里。大人们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搭理我这个小孩子,于是我爬到木箱子里去拉母亲的衣袖,想让她起来带我出去玩。结果被人冲过来抱开,并且警告我不许乱动母亲,以免打扰她安息。大人们给我穿上白布孝衣,我还很高兴,这拉拉那扯扯,觉得自己的新衣服很漂亮,还跟在哥哥姐姐们后面玩。没经过世事的孩童,哪知道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悲苦,哪知道命运之神,正挥舞着他的大手向我走来。
随着我日渐长大,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母亲的思念,母亲的影子不但没有模糊,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这也许是我与母亲的因缘未了,来世可能还会相见吧,日日思念中的我为母亲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那一夜,
我选择人间最美妙的灵感,
为天国里的母亲写诗。
敲打着键盘的,
不是我的手,
而是我的心,
一颗思念母亲的心。
那一夜,
母亲在飘渺的佛音中伫立,
用她慈爱怜惜的眼神。
她也想多看我一眼吗?
爱抚她幼小孱弱的女儿
孤寂的灵魂。
那一夜,
和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漫天星光化作我的泪。
融化在银河里流走,
流向母亲的天国,
我灵魂深处的故乡。
那一夜,
我翻遍记忆的口袋,
想找两片同样的思念。
可是我没有找到,
每一片思念都不同,
因为越来越浓。
一夜复一夜,
儿时的歌谣,
是连接我和母亲的彩虹,
它出现在我梦里的天空。
我小心翼翼踏上彩虹,
望着彩虹那端的母亲,
即使晨曦剪碎了梦。
母亲一离开人世,留下一家大大小小,以前虽然日子过的苦,但是有妈妈的照顾,加上她的天性乐观,一家人过得也其乐融融、开开心心的。母亲一去,父亲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战争中机智果敢、叱咤风云的青年军官了,生活的重担,社会的环境,精神肉体双重的折磨,这个曾经有着锦绣前程的军人,早已在岁月的倾轧下变成乡间面朝黄土背朝天佝偻着身子的老农。
丧妻之痛的打击对父亲来说是致命的,人生最痛苦的三大不幸父亲都遇上了,况且他和母亲是那么相爱。于是父亲选择了逃避,用酒精麻醉自己,整日喝的烂醉如泥,每天不醉不归,也不问我们这些孩子的生活。他无法面对我们,无法面对失去母亲的现实。甚至他在心底里可能还恨着我们,他觉得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拖累,母亲也不会这么劳累,也不会走得这么早。尤其是最小的我,更是他无法面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