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前程3
“没关系。”察觉到他的犹豫,程与竹纵容的笑了笑,“那就由我来吧。”她在自己的坐骑上加了一鞭,跑到骆修文的前方去,“我就是天罗教慕家的二小姐,慕紫陌!骆,我便唤你红尘,可好?”
骆修文催马赶到她的身侧,点头扬声道:“好!”
“骆,在之后的行程里面,我们会怎样?就算天罗教这一路子归可能会压下来,可是,墨家会放过我么?昊帝、朝廷会放过我么?”程与竹一面策马奔驰,一面想着。看来,还是要这样。”
“骆,你说,如果子归知道了那慕家的二小姐慕紫陌其实是我的话,会怎样?”中途休息的时候,程与竹斜斜倚在马鞍上,懒懒问道。
骆修文摇摇头:“我想不出。但是……应该会很生气吧?”
“谁让你不肯用你的名头呢?呵呵,自然只有用我的了。反正也不算全是骗他,认了他那个义兄,论起来我也该算是慕家的小姐吧?至于排行在几么……呵呵,那可就不知道了。”程与竹轻笑,“其实,用不着引他过来,只要让和天罗教中那个真正的慕家二小姐有关系的人注意到,也就够了;能吸引到真正的”慕紫陌的话就更好。
赶了一天的路,在傍晚的时候,他们到了江城,寻了一个客栈投宿。
虽然程与竹表面上依旧是神采飞扬,可骆修文却从她的眼神中知道,她累了。近来琐事太多,何况她内伤之后根本就没有好好调养,如果说不累,纯粹是编来骗他,来安他的心的。
于是在客栈里,问明了两人的房间在哪里之后,骆修文是直接抱着程与竹上了楼的。刚到了房中,他便将她放到床上,说道:“调息一下吧,我在外面替你守着。”他的脸上带了些可疑的微红,神色间也很慌乱。
程与竹知道他是由于不习惯自己的女装扮相而窘迫,于是笑了笑,也不再打趣他,只盘膝在床上坐了,径自闭目调息。
只是两人对外既然假称夫妻,夜间自然是要同房而居,同床而眠的。看了看程与竹的女子装束,骆修文本有些局促,想要多要一床被褥打一个地铺来睡,却被程与竹一句话堵了回去。程与竹说的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在胜京的时候难道不是天天如此?”这一句话一出口,骆修文彻底无言以对。任他再不愿承认,他和与在胜京几乎夜夜同寝也是不争的事实。
刚刚睡到半夜,骆修文便被一阵箫声惊醒了。转头去看,程与竹已经不在他身边,窗户敞开着,清风从外面带来清爽的、专属于静夜的气息。那箫音悠扬婉转,直让他忍不住想要相和,只可惜,他的手中没有乐器。
越窗而出,纵身上房,却见月光中星空下,房顶上那一个白衣女子屈膝而坐,脚边一个托盘,盘中一个酒壶,一个小小的酒盅;玉手中一管紫竹箫,却不是程与竹是哪个?
见他也上了房顶,程与竹箫音未停,只是目光一转,示意他坐到自己身畔。
一曲终了,程与竹将下颚搁上自己的膝盖,手轻轻抚摩着箫管,却对着骆修文微笑了:“如何?”
“夜深风凉,你怎么会在这里的?”骆修文没有回答,只是从她手中拿过那管箫,站起身来,微微思索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适才的曲调,然后将那箫凑到唇边吹奏——虽有着显而易见的生疏,正是适才的曲调。
“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怎么只有这首歌会让你轻声和醉清风梦境的虚有琴声一曲相送还有没有情浓风花雪月颜容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蝴蝶去向无影踪举杯消愁意正浓无人宠是我想得太多犹如飞蛾扑火那么冲动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
在骆修文吹奏起这首曲子时,程与竹坐在屋顶,双手抱膝,直起了腰脊,却和着那并非很熟练的箫音,轻声的唱了起来。
又到了曲终时分,骆修文吹完最后一个音,收起竹箫后递过去:“这是什么曲子?与,这不像你能做的出来的。”虽然知道与在音律上的造诣匪浅,可是,这般的缠绵悱恻,又如何像月影轩中那个潇洒风流的大胤第一乐师,月影箫遥?
“确实不是我做的。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女人。”程与竹没有接过自己的箫,却叹了一口气,“我好像并不认识她,却又似乎和她很熟悉很亲近。刚刚在房里的时候,我梦见她在子夜的时候坐在一株紫藤萝下面弹琴,一边弹琴一边唱歌,就是这般调子,这般词曲。睁开眼的时候,见了这同样的夜色,便忍不住出来吹奏了她的曲子,接着你便来了。”说完,她垂下眼,只看着自己的双手。可是,她是谁呢?”
夜风微凉,吹动她的纱衣。她瑟缩一下,收回双手,将自己抱的紧了些。
骆修文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坐回她身边,伸手将她揽在怀里。
“骆。”静静坐了片刻,程与竹转头看着他,“你在乐律上的天赋也很不错呢。我们回去吧,我教你一首曲子。”
这般夜色清风,明月星空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仿佛,有什么,正在悄悄地改变。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手,推动了宿命的轮盘,将一切带向另外的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驻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却说江城里面有不少歌舞乐坊,最大最有名的那一个,叫做花满楼。花满楼里没有老板,只有一位三十岁许的老板娘,泠玉,人称玉娘。
一大早,花满楼便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男一女。那女子以秋香色的轻纱覆面,穿了月牙儿白的衫裙,身畔跟了一位身着石青色长衫的俊秀男子。她款款站在半掩的门前,轻轻叩打门环。不多时,有杂役来应门,将他们让了进去。
“现下还不得到开门迎客的时辰,不知两位来此是何用意?可是有什么指教么?”在一间简单的客厅里,泠玉简单而客气的招呼了他们。
“指教不敢当,”那女子笑道,“却是我们冒昧了。小妹和夫君背井离乡,原指望上京投亲,却不想刚刚到了江城,昨夜住店的时候身上的盘缠便被人偷了个精光。小妹两人身无分文,无法继续前行。适才见了外面的招牌,才临时起意在楼里栖身几日,也赚些银两以充盘费。”
泠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两人:女子覆面的轻纱上有着淡淡的尘迹,而那男子虽然面容清隽,也带了些疲惫的神色;至于那男子手中的行囊,也只是扁扁的,似乎除了两件换洗的衣服,真的没有什么了。
虽然不是不同情,泠玉却是一个商人,更是花满楼的老板娘,怎么可能只凭着同情和那女子的三言两语便留下他们?“妹妹如何以为这花满楼会收留两位呢?”她不动声色的问。
却见那女子素手轻抬,提腕,合指,盘肘,松肩,轻易地摆了一个姿势出来。
这姿势泠玉如何看不出来?“妹妹做过舞姬?”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说道:“夫君一直是做小妹的乐师的。”
泠玉转头看向那个男子,他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是老板娘,可是这花满楼却也不是我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坊间的姐妹们现在都在后面练习,若你能使她们信服,便可以留下。”
那女子低眉敛目,点头称谢:“既如此,便有劳姐姐在台上平放一面大鼓,台两旁三丈之内各立五面小一些的皮鼓。不必楼里的乐师伴奏了,小妹只借姐姐的妆奁一用。”
泠玉便吩咐了人去准备,那女子携了同来的男子的手,按她的指引,往楼里面舞姬妆扮时用的小隔间去了。
花满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江城中最富盛名的风月场所之一,几乎可以与月影轩在胜京中的地位等同,寻常的歌舞,又怎么会在玉娘眼中?按那女子的描述,她这一支舞,却是只有大胤最好的舞者才可能有能力跳出的舞蹈——长袖鼓舞,即使在胜京中的月影轩里面,也只有杜寒秋曾经跳过的。不要鼓手,只以长袖末端为鼓槌击打台边的鼓面来为乐师提供节奏。最困难的是,在击打鼓面的时候还要保证动作的流畅和姿态的优美,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乎没有舞者敢轻易尝试这种舞的原因。
这个女子,难道足以和流云仙子相提并论么?泠玉心里虽然有所怀疑,但,让她一试也无妨。
“你……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献艺?”男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女子却是轻笑:“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这么方便的掩人耳目?从胜京出来之后,盯着你的人说不准有多少,可只要进了这里,再稍稍易下容,又有谁能想到原本我家掌柜的会在这里做乐师?”她在隔间里拉了一幅布帘,隔着布帘问道:“我要你说的话,你没忘吧?还有那曲子……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虽然天资高绝,习练的时间却太短了些。”
“放心。”男子只点点头。
布帘拉开,里面的女子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依旧是蒙了面,只是换了白纱;细细柳眉间,一朵莲花静静绽放,五片莲瓣似开似阖,金光灿然;翦水双瞳,以极细的笔在眼角处向上斜斜弯出一抹桃红的弧线,便将一双星眸勾成了桃花眼,七分的活泼灵动中,平添了三分的妩媚风流;长发一半以凤饰金簪挽住,另一半柔柔的铺在背后,垂至腰际。她一身雪白的舞衣,只在衣角、裙摆处怒放了一圈红莲;腰间系了一条雪白的绸带,在侧面打了一个结,留下一段悬垂了一对金铃,显得她腰肢纤细柔软,更加显出她身形的修长高挑。而男子只看着叠放在她手中的长长的水袖,说道:“不要勉强,你的伤……还没有全好。”
“我自然有分寸,不要担心。”女子眼中带了些许笑意,“虽然内力没有办法跟受伤之前相比,不过一场舞支撑下来还是没有问题的。”她推开隔间的门,又说道,“泠玉只怕是快要等急了,我们这就去吧。”
此刻,那女子就站在那张舞台正中的大鼓上,舞台的两侧,按照她说的,在三丈之内,分别立着五面小的皮鼓。
男子只见她双肩微动,便知道她是认真的,这一场舞,她是打定主意要跳的了。于是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从袖间取出白玉箫来。
“咚,咚咚咚,咚,咚……”雪白的长袖一甩,着了白缎舞鞋的足尖轻点,场中响起了清晰、明确的鼓点。骆修文屏息凝神,随着鼓点的节奏,吹出第一缕箫音。这乱世中的祭典,便在箫音、鼓声中开始。
虽然无法见到那台上女子的全貌,然而随着她的举手投足,飞旋腾跃,在渐渐明确的箫音中,所有人都见到,那一位绝代佳人,只不幸生逢乱世,便将那美好的生命,化作了世间那一场最绚烂却也最短暂的烟花。
她挥袖,便挥洒了年少时的天真与欢乐;她旋转,便旋出了乱世中的挣扎与浮沉;她闭目,便写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与忧伤;她仰头,一仰一俯间,原本柔顺垂在背后的发丝飞扬,发间那枚凤饰金簪脆声落地,满头青丝披散开来,如同飞瀑,都化作最后那一场盛大而绝望的祭典,那一次悲壮而凄艳的涅槃。
也不知她如何用力,虽然动作一刻未停,可她腰间那一对金铃,却总是只在恰当的时候响起,替代着鼓声为箫音提供节奏,或者是在箫声的间隙里陪衬她的舞姿。急促的鼓声减轻渐远,那个女子跪伏在鼓面的正中。裙摆下端一圈红莲围绕着她,仿佛祭台,而她,便是祭台上最好的祭品。一舞已经终结,她腰间的金铃依旧垂在那里,一荡一荡,发出细碎的有如呜咽的声响,而箫声余音袅袅未断,一如低泣哀悼。
男子终于吹完最后一个音,收起玉箫,一掠上台,俯身伸手去扶她,问道:“不要紧罢?”旁人或者没有看出,他却知道她的勉强——若不是到了最后内力不济,即使是整个一舞已经结束,那金铃也不会发生多余的声响。她一向是一个要求完美的人,多余的东西,她一点都不会要的。
女子轻喘着,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将头倚靠在他的肩颈处,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好舞!不逊于杜流云!”泠玉赞道,“只是,单以这鼓点、铃声和箫音来配这舞姿,实在太过单薄了些。”
“众位是行家。”扶住那女子的腰,轻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那男子说道:“单以箫音配这舞,确实是失之单薄。若再有笛、筝、琴、管、黄铜牙板以及小锣,便足以全了整首曲子的气势情境。”感觉那女子气息稍平,他放开她,转去先前放行囊的地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卷淡青色皮面的册子,封皮上只写了三个篆字:乱世祭。
泠玉只一翻,便改容相谢:“公子妙才。却不知公子与夫人的名号。”
“内子紫陌,在下红尘。”他只淡然一笑,便报了事先商量好的名字出来。
“紫陌,红尘,却是从没有听说过。莫不是假名?”泠玉犹在思索,紫陌已顺过气来:“小妹这舞还入得眼罢?总算没有辱没了箫遥公子这首曲子。”
箫遥!或许天下以箫遥为名者众,然而在坊间,提到箫遥,却不由让所有人都想到那月影轩中的乐师:六年前忽然出现,凭手中一管紫竹箫声名鹊起,箫音中有着诉不尽的潇洒风流。在坊间,箫遥早被认为是大胤最顶尖的乐师之一,谁都以为他会一直在月影轩中,却在紧接的一年后如来时一般突然的销声匿迹,从此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