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前程4
“紫陌所说的,可是月影轩中的那人?”泠玉问道。
紫陌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那这曲谱……”泠玉还想继续问下去。
紫陌微微低头,双颊带了羞涩的晕红:“是箫遥公子送我夫妇的新婚贺礼。”听她如此说,红尘握住她手的手微微紧了紧,似乎要她不可再多说。
察觉到他的动作,泠玉立刻转了话题:“红尘公子在乐律上的造诣自也不浅,难怪能与月影箫遥相识论交。”
红尘却只是自谦的一笑:“哪里。箫遥公子年纪虽较红尘小些,红尘却宁愿以师事之。玉娘,不知我夫妇二人能否在此处栖身呢?”
“当然可以,只是这收益……”泠玉看似为难道。
“先定一个合约下来罢。”红尘说道,“先小人后君子,我们说明白,若我们夫妇需要楼中乐师帮忙,一曲所得四六分账,我四你六;若只借用楼中宝地,便六四分成,我六你四,如何?”
泠玉思索了片刻,说道:“若这曲谱可以让楼中抄录一份,十日之内,赚的的银两我分文不要,如何?十日之后,便按红尘公子说的办好了。”
红尘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紫陌,却看她点了头,便应承下来。
紫陌红尘要登台的事情,当即便定了下来,同楼里所有的舞姬乐师一样,泠玉分了一个小隔间给他们,用作排演。
只是,紫陌红尘进了隔间,做的事情,却与排演完全无关。
红尘进了隔间的第一件事,就用力压住紫陌肩头,逼她坐到地上。与,台上你在做什么?只为了要留下,不要命了么?”
紫陌知道他只是担心,虽听他语气不善,却也不恼,只是盘膝坐了,笑道:“没什么的,尘,不过一支舞而已。”压低了声音,她又说道,“小心隔墙有耳,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就用我们事先说好的名字来叫我吧。”
红尘皱了那好看的眉头,气道:“你当我不知?紫儿你从来没有做过一天舞姬,之所以能摆出给玉娘看的那个姿势,还是因为跟着杜寒秋,看得多了。客栈里面你说要跳舞,我当只是……谁知道你居然拼着要动内力来跳着劳什子的长袖鼓舞?早知如此,那曲子我一定不学的。”
紫陌轻笑:“尘,若是我换了别的,能让玉娘留下我们?没关系,我不过是累了一点,内伤没有加重的,我有分寸,不会为了这么一支舞拿自己开玩笑。我舍不得死呢。”
“你……”红尘沉下脸色,“以后再不许说这个”死字。
“好凶的尘。”紫陌笑道,“不过,比在楼里沉默寡言的样子要好太多了。所以,虽然你是凶我,我还是很高兴的。以后也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了好不好?”
红尘无语,半晌才恨道:“调息疗伤。”可是面上的红晕却是骗不了人的。
紫陌一笑,老老实实的闭上了眼睛。
在登台之前,就连花满楼里面的人都为他们担心,担心客人不多,或者不会认可这两个新来的人。然而看着从隔间里面走出的两人,红尘淡定,紫陌从容,竟然没有一点紧张拘束的样子。
紫陌一身浅绿色的罗裙,手执羽扇,满头长发高高盘起,娉娉婷婷的站在台上。在她的身后,红尘身着紫色长衫,手持白玉箫,箫音宛转悠扬,目光却温柔缱绻,一直追随着她随着箫音舞动的身影。
看她羽扇半遮面的羞怯;看她腰肢款摆的婉转;看她温温柔柔的,从台下人看不到的角度上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箫音中,舞蹈中,却听她启朱唇,发皓齿,声音柔美:“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相思浓时心转淡一天青辉浮光照入水晶链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从来良宵短只恨青丝长青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一曲《月中天》,带来的不仅仅是众人的赏识而已。不过一支歌舞,在江城,便注定有紫陌红尘这两人的名号了。
连泠玉都忍不住面露喜色,而红尘依旧淡定,紫陌仍然从容。仿佛让这些人沉寂、惊呼、称奇的并非他们,而是另有其事,另有其人一般。
按原本的约定,紫陌红尘在花满楼里的时间,至少应该是十天。
而让泠玉没有想到的是,不过三日,这一对自称紫陌红尘的夫妇便留下那份《乱世祭》的抄本,同时留了一张字条,离开花满楼上路了。
使得那日一众专为见识他们风采的所谓文人雅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若能得舞姬如寒秋,或乐师如红尘,《乱世祭》可取《醉此间》而代之也。”泠玉看着那张字条的最后一句,默然不语。什么人,有这么大的口气?即使,这《乱世祭》是箫遥留下的曲谱,而这红尘……难道,真的是箫遥的弟子么?
“背后没有人跟着,就连赶路都自在。”那一个女子穿了鹅黄的衫子,骑在马上,侧了头,对身边的男子笑道,“除了名字之外,我们倒真没有骗他们许多。骆,照这样赶路,明天我们就能换船,再过两天就到余杭了。”
这一对男女,自然就是自称紫陌红尘的程与竹和骆修文。
骆修文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骆,你在想什么?”
骆修文听她如此问,便答道:“我在想,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要想了。”程与竹的眼神中有一刹那的黯然,“等到了余杭,我就都告诉你,好不好?”
骆修文点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胜京。
完成了那桩交易,将白惊鸿放出去只是过了半天。晚上,墨千机便在自己的书房中又见到那宝蓝色的身影。他暗暗苦笑:越发的没出息了,那人不过走了半日,自己便连幻觉都生出来了么?
“墨。”
幻影会说话?墨千机继续苦笑:这幻觉,还真的是有够真实。
“墨。”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我找你有事。”
那只手是温暖的,五指修长有力,在掌心处还有微硬的茧——那是当年练剑时留下的痕迹,虽然已被长时间的软禁消磨掉不少,可毕竟没有抹灭。
“真的是你?你不是……”这次,不会再认错了。墨千机惊喜的轻呼一声,却猛地想起来他是带着那样轻松的笑意离去——甚至不顾他自己的内功还被禁制便迫不及待的离去。当下变了脸色,冷道:“你来做什么?”
白惊鸿一僵,手指松开,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靠上了门板才停住。看着墨千机冰冷中带着防备的眼神,他偏过头去:“我来是要跟你说,如果你知道程与竹在什么地方,便要她回来吧。不要白费力气了。”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如果你只是不想见到我,我现在就走。”
“要走,也得把话先说清楚。”
白惊鸿转过头来,看着墨千机:“你会放我,不过是因为她允诺会替你找到天罗,不是么?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天罗啊。你所听到的,不过是慕放出去的,外面人的谣传罢了。”
“你、再、说、一、遍。”墨千机倒抽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道。
白惊鸿苦笑:“你我都被慕骗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天罗。”
“那你在这里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墨千机怒道,合身欺上,将白惊鸿围困在他的身体和门板之间。
白惊鸿的双手反射性的上抬想要保护自己,却立刻又放下,垂在身体的两侧:“慕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只说是记了天罗下落的线索,对他十分重要,并没有说那是什么。我也是今天见了子归之后,追问下才知道当年慕给我的究竟是什么。”
墨千机追问:“是什么?”
白惊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幽幽的说道:“不要问了。”
“白惊鸿!”
“墨,不要问了。那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那过去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不会骗你。只是,和很多事情一样,我不能说的,便不会说。这件事,现在有我知道也就够了。
有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却说余杭的风景,委实堪称天下一绝。那么,刚刚到了余杭的人,一般会做什么?游湖?观景?好吧,或者也有会去逛街的人,然而,逛街,也不是像她那般逛法的。
刚刚到了余杭,弃舟登岸,程与竹便牵了马,尽捡些荒僻的小巷子行走。骆修文不置一言,即使眉宇间有一丝好奇,依然只是跟在她身后。却见一条小巷的尽头,是一家客栈。
客栈并不大,低矮的二层小楼,破败的木板门,字迹模糊的招牌,褪色缺口的对联——显而易见这家“余杭客栈”的生意并不好,而且是十分、相当的不好。
骆修文看着这间客栈,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程与竹却看着它,怔怔的,然后叹了一口气。
“紫儿,你来这里,做什么?”骆修文问道。
程与竹只是摇了头,并不答话,却伸手去推那院门。
“老掌柜!”程与竹微微扬声,“老掌柜,有客来了!”
原本以为应声出来的会是一个茕茕老者,而出乎骆修文意外的,推开房门出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一个中年男子。
程与竹愣在那里,骆修文于是知道,见到这个人,她也是意外的。
“阿爹在七年前已经去了。”那个中年人说道。
“什么?”仿佛没有听懂一般,程与竹愣愣的反问,“七年前?难道会是七月十三?”
“小娘子认得阿爹?”中年人愕然问道。
程与竹咬了牙,缓缓摇了摇头。她面色平静,站在她身旁的骆修文却发现她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伸手去扶住她的手臂。她闭了闭眼睛,仰了头,一口气才转过来。然后,她问道:“小女子想和夫君一起在这里开一间茶馆,不知大叔可有意将客栈盘出么?”
“小娘子想接手这间店?”中年人反问,在得到程与竹肯定的点头之后,说道,“五十两银。”
五十两银?骆修文不用仔细看,便知道这客栈最多只值二十五两,还只是买下这块地方。如果真要接手的话,少不得要重新装潢,以这客栈现在的状况,几乎就等于要重新盖一栋楼了;何况,从地段上看,这客栈的位置并不好。料想以她的手段,多半用不到花二十五两,最多只要二十两就可以盘下了吧。即使只是二十两,也足够让这么一个普通的农家衣食无忧的活上两年了。
而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是,程与竹竟然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交到那位中年人手上:“大叔,就算是收下了银票,也不用急着搬走,我们……还要收拾。”她说完,转过头去,“尘,我们就住这里吧。”
一家外表破败有如荒弃的土地庙一般的客栈,客房会舒服到哪儿去?
骆修文看着所谓的“上房”里蒙了厚厚灰尘的桌椅板凳,满是茶垢的茶壶茶碗,以及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被枕帐褥,不觉又皱了眉。说心里话,他觉得即使露宿荒野,说不定都比在这客栈里过夜要舒服——至少没有这么重的潮湿发霉的气息。而程与竹居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被褥抱到院子中的衣架上,然后烧了热水,仔细的刷洗着桌上的茶壶。骆修文见她如此,也只得认命的绞了抹布,擦拭桌椅板凳。
经过了好一番折腾,甚至没有来得及吃午饭,清扫工作才算是告一段落。骆修文看着两人收拾完的房间,终于觉得勉强可以住下了。
看着院中拿着竹竿敲打着被褥的程与竹,他忽然有种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被子上的灰尘,随着竹竿的抽击一阵阵腾起,浓郁到甚至模糊了程与竹的身形,而她的神色却很平静,自然到仿佛她一个一向爱洁的人,京城里最富盛名的茶楼的老板到这样破败的一个小客栈来晒脏兮兮的被子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接着他就看到那个女子从竹竿上掀下被褥,抱在胸前摇摇晃晃的往回走。
他看着她进了房间,仔细将褥子铺平整,然后浅浅的笑,骆修文觉得,自己实在是笑不出。
她那原本鹅黄色的衫子已经变作了土黄,而且长发也凌乱了,比他见她的任何时候都要狼狈。
“尘。”程与竹笑,“已经下午了呢。晚饭要出去吃,还是在这里?”还没有等他答话,她便又说道,“就在这里吧。”说完她便站起身来,从包袱里捡了一身白底蓝花的布衫,下楼去了。
行走江湖行走江湖,人在江湖,要的就是这“行走”二字。否则,离开了熟悉的故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是孤身在外,日子便不是一般的单调难捱。
骆修文现在并不觉得日子难捱,此刻,他脑子里很混乱。听口气与好像是做饭去了,房间里面只得他一个人,正好让他有机会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几天和他同行的与是一个名捕其实如假包换的女人,而之前的五年里,和他同食同宿的与,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这两个“与”会是同一个人吗?按常理来说,当然不是。就好像公鸡和母鸡绝对不可能是同一只鸡一样简单。可是,与是一个可以用常理来揣度的人吗?很显然也不是。那么,到底那一个与才是真正的他?男子?女子?坚强的?软弱的?强硬的?柔和的?精明算计的?大方豪爽的?与和这里的掌柜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一口就能说出老掌柜的忌日?七年以前,在这个客栈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不考虑还好,一动脑子,骆修文只觉得整件事情务必混乱——比一锅粥还要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