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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九十五
    听说颜值高的宝宝看不见我  不像那日惊鸿一瞥的小沙弥, 似云海翻腾间捧出的一轮明月,高居九霄之巅,光华流转间迸射出万丈银辉,世间最美丽繁华的盛景, 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本文由  首发



    即使李绮节有一日垂垂老矣,忘记小沙弥的长相和眉眼, 想不起他是高是矮、是胖还是瘦,依然会清晰的记得他清逸绝尘的容华和气度。



    美,是不分性别的。



    蓝衫少年自以为长相不凡,以为李绮节看他看得入神,得意洋洋地一拱手, 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神情一丝不苟, 但动作却有些散漫, 于是英气变成流里流气:“不知那日出城的是李家表哥和表妹,多有得罪,还望表妹见谅。“



    李绮节仍在云里雾里,宝珠已经认出少年来,上前两步, 手指差点戳到对方鼻尖上, 怒道:“是你!“



    少年摸摸鼻尖,笑道:“早知道李家表妹是家中亲戚,当时真不该收你们那三两银子。“叹口气, 接着道,“怪我怪我,把自家人当成外人了。”



    李绮节恍然大悟,原来少年是杨家九郎,杨举人的儿子,杨天佑。



    杨天佑不是杨举人的嫡子,据说是江南一个有名的扬州瘦马为杨举人生的。



    杨举人少年时也爱风流,因仰慕江南文风昌盛,考中秀才后和几个同窗一道从武昌府坐船南下游历,在扬州府逗留了一段时日。他们和当地名妓来往,诗歌唱酬,颇为自得,还为此合资刊印了一本诗集。



    三个月后杨举人回到家乡,当时他早已迎娶杨夫人为妻,两人自婚后一直琴瑟和鸣,恩爱和睦。杨举人南下前,杨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几个月后,顺利生下独女杨天娇。



    就在杨天娇周岁宴的那天,一个贩茶商人赶着一头毛驴,把一个装在竹篓子里的男婴和一条绣有杨举人表字的大红汗巾子送到杨府门前。



    杨举人曾和扬州府的一位瘦马骈居过一个月,在他离开扬州府数月后,瘦马为他生了个儿子,就是杨天佑。瘦马半老徐娘,急着为后半生找靠山,才出了月子,就从良嫁人,出阁之前,她托人把还在襁褓之中的杨天佑和信物送到杨家,免得累赘。



    杨家人对杨天佑的出身议论纷纷,杨举人力排众议,在族谱上添了他的名字。



    杨夫人气得七窍生烟,对杨天佑这个瘦马之子很苛刻,总把他拘在家里做粗活,从不允许他外出交际。



    李绮节每每去杨家赴宴,都只听人提起过杨九郎此人,从未当面见过。



    为逃避选秀仓促逃出瑶江县城的那一晚,杨天佑找李子恒讹了三两银子,才把正确的路径告诉他们。



    当时李绮节并不知道那个穿一身短衣缚袴、作仆从打扮的落魄少年就是杨天佑。还是李子恒眼尖,一眼认出杨天佑,之后在出城的路上,他的嘴巴几乎没停过,一直在咒骂杨天佑如何狡猾贪财、如何吝啬小气、如何刁钻古怪……



    不必说,李子恒肯定被杨天佑坑过。



    就因为李子恒反反复复念叨杨天佑其人,李绮节才会把这个名字一直记到现在。



    她直视着杨天佑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伸出巴掌:“银子呢?“



    杨天佑脸上的笑容一僵:“啊?“



    李绮节合起粽竹折扇,眉眼微弯:“既然杨九哥觉得对不住表妹,那就把三两银子还给表妹好了。“



    杨天佑说的不是实话,那晚李子恒分明叫出他的名字,他如果真心觉得不该趁机勒索钱财,当时就该和李子恒相认,然后退还三两银子。这时候才假惺惺地来忏悔,当她李绮节是傻子吗?



    杨天佑眼珠一转,脸上现出几分惭色,真诚无比:“实在不巧,今日出门走得匆忙,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银两……“



    李绮节手腕一翻,折扇不偏不倚敲在杨天佑的手背上,直接打断他的话:“表哥不用发愁,宝钞我也收的,我不嫌弃宝钞。“



    说完,她嘴角一勾,笑得纯良无辜。



    在古代,金银、布帛、铜钱和谷物粮食都能充当流通手段,其中金银和铜钱是最常见的交易方式。银两贵重,穷苦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摸过银子,而且银两携带不便,加之朝廷本身并不鼓励老百姓使用银两,大部分老百姓平时都使用铜钱。



    但对于商人来说,不论是银两,还是铜钱,都携带不便,不适合大规模交易。比如购买一座宅院,如果用铜钱交易,几大车都拉不完。甚至还出现过一条船上满载铜钱,只能换一小匣茶叶的情况。



    宋、金、元时期,都曾经发行过纸币,无一例外都在王朝末年时濒临崩溃。



    明朝自洪武年间也开始发行纸币钞票,面值从小到大有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和一贯钱。官府规定,大明宝钞只能流通交易,不可以兑换。宝钞本身没有任何价值,代表的是朝廷的威信和信誉。



    也就是说,老百姓可以用金银从官府换取宝钞,但官府绝不会用金银兑换老百姓手中的宝钞。



    对于老百姓们来说,朝廷的信誉,还不如能摸得着的银两实在,大明宝钞不能兑换,谁稀得用?



    宝钞发行之后,难以获得老百姓青睐,加上朝廷发行没有严格规划和把控,很快贬值。不管朝廷怎么努力补救,甚至于一度下令禁止银两用于市场交易,违者重罚,都无力挽救纸币大幅度贬值的现象。



    民间老百姓们都不爱使宝钞,货栈掌柜不敢收宝钞,大明朝费心发行的宝钞,成了鸡肋。朝廷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钞一贬再贬,都快憋屈死了。



    李绮节知道,杨天佑怀里肯定藏有大明宝钞。



    杨天保急急把杨天佑请到金屋藏娇的小院子里,是为了向他这个以攒私房钱出名的小堂弟借钱。



    而据李子恒说,杨天佑此人是出了名的吝啬小气,说起挣钱,他眼光贼亮,胆大包天,油锅里的钱他也敢伸手下去捞。轮到让他掏钱,难如登天。



    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吝啬鬼,杨天佑肯定舍不得把自己攒的银子借给堂哥养花娘,多半会拿不值钱的宝钞搪塞杨天保。



    事实证明李绮节猜的不错,因为在她说出不嫌弃宝钞之后,杨天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脸色渐渐有些发青。



    瑶江县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十里八乡的人家都连着亲。杨家是本地望族,高大姐和杨老爷膝下只有杨天保一个儿子。杨天保也争气,已经过了童子试的前面几场考核,只等院试了。高大姐几乎逢人就说杨天保像他的叔叔杨举人,以后肯定也是戴官帽的大老爷,县里人谁不知道他是县太爷的侄子?



    有人看杨天保天天往镇上的胭脂街跑,怕他被花娘哄骗,偷偷向高大姐报信。高大姐知道儿子小小年纪就沉迷酒色,气得倒仰,预备等中秋夜那晚,趁家家户户都在渡口看戏,带上几个壮实仆人,冲到顾干娘家,把那个胆敢勾引杨天保的小黄鹂狠狠打一顿,最好能划破她的脸蛋,看她还怎么狐媚勾人!



    李绮节听曹氏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夜空里忽然炸起一线闪电,心头一阵雪亮:不必猜了,那个报信的人,肯定就是孟云晖!



    难怪孟云晖怕她那晚也去镇上看夜戏呢!原来高大姐当时正在胭脂街怒揍小黄鹂呀!



    结果中秋那晚,也就是昨天晚上,高大姐果然亲自杀到胭脂街,把小黄鹂打了个半死不活。



    富家太太气不过家中官人眠花卧柳,带着仆人到胭脂街上寻花娘们的晦气,这种事胭脂街上的花娘们常见,根本没人管。



    高大姐以为家里出了个杨举人,县里谁都得让着她,我行我素惯了,不仅打了小黄鹂,还让人把小黄鹂捆了,要把她卖到北边的大山里去。



    顾干娘当然舍不得把花了大价钱调养长大的干闺女送走,她还指望着小黄鹂能给她招揽更多客人呢!



    两厢一言不合,厮打起来,把官府都给惊动了,事情传到县里,闹得沸沸扬。



    李乙早就听县里人议论过杨天保流连胭脂街的事,之前曾亲自去杨家试探真假。



    当时杨老爷对李乙连连发誓,说外面的谣言都是以讹传讹,信不得真,一口咬定杨天保本分孝顺,知书达理,绝不会踏足风月场所。



    李乙当时将信将疑,怕惹恼杨老爷,也没多问。



    没几天就听人说高大姐要带人去胭脂街找一个小花娘算账,李乙知道杨天保的传言是真的,心里气归气,终究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旧忙活着替李子恒求亲的事。还阻止李绮节去镇上看夜戏,怕她听见风声,心里不好受。



    曹氏说完这些,劝李绮节莫要往心里去:“谁家没经过这种事?杨五郎年纪小,才会被小黄鹂哄住,等他再长几岁,自然晓得好坏轻重,经此一遭,他以后才能擦亮眼睛。小姐不必挂怀,人都是这么来的。“



    李绮节知道,不止曹氏这么想,李乙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在得知杨天保确实迷恋小黄鹂之后,急着找话事人为李家主持公道,不是为了退亲,而是想向杨家施压,让杨家人彻底解决小黄鹂这个麻烦。



    不止曹氏和李乙,李大伯和周氏,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少年郎君都爱风流,虽然杨天保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气,但只要他改过就行,还不至于要闹到退婚的地步。



    唯有大郎李子恒,应该和李绮节一样,对杨天保和花娘私奔的事不知情,他阻止李绮节去看夜戏,大概是李乙教的,不然以他的暴脾气,早冲到杨家揍杨天保去了,不可能还一门心思只想着娶孟春芳。



    如果李绮节不知道杨天保和小黄鹂的事,也就罢了,但现在既然她已经知道原委,就不可能装聋作哑扮贤惠淑女了。



    她直接问曹氏道:“昨晚的事杨天保晓不晓得?那个小黄鹂伤得重不重?杨家人准备怎么处置她?“



    曹氏沉默半晌,轻声道:“三小姐,我也不瞒你,方才杨家人上门时,我已经找他们打听过了,小黄鹂挨打过后,杨家五少爷留了一封书信,连夜带着那个小黄鹂一起跑了,现在杨家人正到处找五少爷呢!这事太太和官人都还不晓得,杨家人把事情瞒得死死的,县里人只晓得高氏打了个小花娘。连官人、二爷和太太也不知情。“



    她似乎自觉失言,脸色有些懊恼,叹口气,道:“杨五郎这事,三小姐不必焦心,凡事有太太呢!“



    李绮节心中有数,所有人都知道高大姐要找小黄鹂的麻烦,昨晚为了避嫌,人人都躲开胭脂街,不清楚后续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李大伯、李乙和周氏大概都以为杨家人已经把小黄鹂的事处理妥当,等着他们家给李家一个交代。而杨家因为杨天保和小黄鹂忽然私奔,正急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给他们解释,只能使出拖字诀,想等找到杨天保,再来李家赔罪。



    所以老董叔和董婆子才会一直打哈哈,可惜他们倒霉,碰上套话功力炉火纯青的曹氏,不知不觉间就把实情讲出来了。



    李绮节听完曹氏的话后,当即决定,她要亲自去胭脂街走一趟。



    捉奸这种事,当然得亲力亲为!



    县里到处都是杨县令的耳目,仓促之间,杨天保和小黄鹂肯定跑不远,如果她没猜错,两人此刻应该就藏身在胭脂街中——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



    面对宝珠那张不可置信的惊诧脸孔,李绮节懒懒地打个哈欠,一边盘算着明天的行程,一边漫不经心道:“别光杵在那儿,把地上的水渍扫了,早点困觉,明天你陪我一道去。“



    宝珠捡起铜盆,取来墙角的笤帚,一边扫地,一边叹气,心里只觉欲哭无泪,有种想抽自己几巴掌的冲动:都怪自己心太软,才会被三娘辖制住!



    李绮节在窸窸窣窣的扫地声中翻了个身,头发扫过竹枕,沙沙一阵轻响。湘妃竹枕中间是空心的,竹片柔韧,冷而凉,夏日里枕这个最舒服,现在已经入秋,她该换个枕头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渐渐沉入黑甜梦乡当中,心里暗暗道:也许,未婚夫也该重新换一个了。



    这里茶坊、酒肆、彩帛、油酱、饭庄、面点香烛、腊味等店随处可见,铺子林立,应有尽有。



    巷尾幽深僻静,巷子里遍植笔直茂盛的木樨桂树。有一种是月月都能开花的,现下正值初秋,油绿枝叶下已藏了千朵万朵桂花细蕊。花朵细密,虽然靠近了,也能嗅到一股子淡香,不过及不上十月才开的丹桂那般馥郁香浓。



    李家院子里种的是一年一开的金桂。



    入秋之后,一连七八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