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饭桌上氛围微妙, 一对夫妻挨着坐在一起却彼此也不瞧谁, 都将眼神瞥向别处, 脸上倒是泰然自若。林星嘴里吧唧着饭菜, 一个不小心鱼刺卡嗓子里,嗷嗷叫:“水、水, 要死了。”
周游叶扔给他桌上的小黑瓶,“省着点儿喝, 有些酸。”
林星听到这话, 醋也刚进嘴里一口, 立马尽数喷了出来,“这是醋啊, 酸死了!!”
周游叶一脸淡定,细嚼慢咽,“都让你省着点儿喝了。”
“您老就不行事先提醒一下?”
“喝醋有助于消化,看, 你这会儿不是好了?”
林星被他整得七窍生烟,奈何又嘴皮子上又不敢真的反驳他,只好换了话题, 和在边上细嚼慢咽的岑枝说话, “师娘, 床已经搬去你屋里了。”
岑枝:“谢谢。”
林星瞄着周游叶,故意笑, “师娘, 你还要一张床做什么。”屋子里那张两米的大床房已经够两人睡了, 现在还要一张单人床,他想是这两人肯定闹别扭了。
“当桌子用,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啊,就这样?”
岑枝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不解地问,“不然?”
林星嘴角抽搐,摆了摆手,闷头吃自己的饭,恨不得将脑袋都快埋进碗里了。哎,说是闹别扭,排外还是挺一致的,皆悉不鸟他。人生啊,真是雪一般的寂寞。
一顿晚饭就这么尬得不得了地吃着,吃完林星主动收拾碗筷,周游叶回房间整理自己的床铺,岑枝也跟在后面,他偶尔回过头去看她一眼,她正在两眼放空,走一步停三步,心不在焉。
他怕她摔着,喊她:“岑枝,地面上滑。”
岑枝放在背后的双手握紧了手机,点头快速跟上去,步子走得太快,她险些撞在他身上。不过人没撞上,反倒将针织衫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撞了出来。他蹲下,捡起边角泛黄的照片,照片里有一群青葱年少的人,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迎着阳光笑得舒畅,独独她在角落眼眸低沉,暗自消沉。
周游叶摸着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感叹,“是高二?”
她伸手,让他照片还给自己,“嗯,操场上语文老师进行朗读比赛时,拍的合照。”
“咦,奇怪了,我手上怎么没有这张?”
“或许是你弄丢了吧,可以还给我了吗。”
哗啦啦,一阵冷风过境,扫过二人的脸颊,扫得铁门摇摇晃晃,周游叶眼眸里有星星暖意,“那时候我才算是正式认识你。”
岑枝抬头,看着他的脸,恍惚地想,是了,那个夏天他们这两人的平行线才正式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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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九月三号。
据报道,江城城区内的温度高达三十九度,堪比火炉。城区内的居民鲜少出门,大多是赖在家里吹空调,或是赖在公司等到了傍晚日落时分才回家。总之,白天的街道上几乎是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水泥路面上阵阵翻涌蒸腾的热浪以及绵长不绝的蝉鸣声。
岑枝站在机动三轮车旁,拿着草帽在身前扇动,试图带来一丝清凉,只是收效甚微,仍旧酷暑难耐。她正欲从车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出来喝,余眼就瞥见不远处有一辆出租车向这边驶来,车速很慢,像是在迟疑什么。
她眯了眯眸子,转眼看向右手边另一个坐在车座上打盹的老大爷,哈喇子顺着嘴边滑出一条银丝。她不由得笑了笑,继而转过身来,一路小跑到那辆即将靠近她地盘的四轮车。她注意到,在她靠近车的时候,车里有人探出头来望。
就是现在!她清清喉咙,提着嗓子大喊:“西瓜便宜卖了,只要六毛钱一斤,个大瓤甜,免费试吃!”
老大爷醒了,四轮车也停了,整个世界一瞬间静止不动。良久,她才听到老大爷缓过神来骂她“臭丫头”,四轮车里的人则是轻声淡语一句:“挑一个大的。”
岑枝点头,一边往自己的破三轮车那里走,一边琢磨着一定要赶最大的个挑,或许挑完后等会再去给司机游说游说,劝司机朋友也买一个。
话说这天儿是真的热,连路边的树叶子都耷拉的脑袋,模样十分萎焉。放在车里的西瓜即使没有再太阳底下曝晒,也都染上了热气,光是摸着外皮就觉得烫手。她寻思着里面的瓜瓤也估计都快被烤熟了,索性赶着放在底下的挑。
这一动作引起右手边老大爷的挑眉,他掐着嗓子低声道:“哎哟,丫头终究是比你娘有良心,晓得赶好的卖。”
言语之中嘲讽任谁也听得出来,岑枝没吭声,装作没听见,赶紧地挑好了就给在旁边停着的四轮车送过去。车里的人似乎是不在意的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接过手后随手就递出一张红色钞票。
她赶紧接过,顺势抬眸看了眼车里的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张熟悉的脸,脸上心事重重,一双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走神。
“稍等一会儿,我找钱。”她忙低头去翻荷包里的零钱,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再抬头时身前的那辆蓝白条纹的出租车已然距离了她几十米的距离,她想追上去显然已经是无望,只得攥着手心里大把的零钱紧盯着渐行渐远的影子。
过了好几秒,她才收回视线,砸吧砸吧嘴,荒腔走板地唱着走了调的歌曲:“你说你好孤独,日子过得很辛苦,想走的路总是有点儿凹凸,太多的……”
瞧见她这样子,老大爷嘴里啃着西瓜,清甜的味道充斥味蕾,随后他动作麻利地将瓜子往地上一吐,拿话呲儿她:“臭丫头,到今天了还抢我的生意。还不滚去上你的学,在这里卖什么瓜呢。”
岑枝没回答,她走到老大爷身旁,拿起他开好了西瓜,学着他夸张滑稽的模样啃西瓜,一口下肚,她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没钱。”
老大爷从鼻孔里哼出笑声,“也是,你妈当然舍不得给你身上砸钱,她自己都巴不得风流快活呢,要是你成绩再好点儿,这事情还有点儿盼头。”
岑枝不说话,吃完了瓜就回到自己的三轮车上坐着,数着手里的多出来的钱,一共有四十二元。
四十二元,多吗?不多,可是对于她来说,无异于一笔横财,而她现在拿着这笔横财,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汗水正将这它一点一点地打湿。嚯地一下,她站起身将那把零钱装进自己的大裤兜里,而后将紧贴着自己额头的刘海拨到一侧。
她语气坚决地说:“我明天就上学。”
老大爷听出她的语气中的认真,只是这认真的成分因着她那嘶哑难听的声线而大打折扣,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趣。他摸了摸自己滑溜的大脑壳,漫不经心地说:“你妈同意?”顿了顿,他继续,“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其实也没用,到最后不还是要嫁人的,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干活。真的,种地卖瓜也不错,这样我这个糟头子也有个人说话。”
啪地一声响,脚下的西瓜炸裂,粉色的瓜瓤溅得裤脚上都是,就连上衣上也染上红色的汁液。
老大爷被岑枝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点儿懵,待反应过来后,他瞧见她手里还拿着一个西瓜,作势就准备往他的身上扔。老大爷立马怒了,脸上乌云密布,说话也没了方才的和气,叉着腰就对岑枝骂:“你这个臭丫头,好心好意地给你说几句好话,你还反过来拿西瓜砸我,真是有娘生没娘教的狗东西,读的一点儿书尽拿去喂狗了。”
二话不说,岑枝直接就把西瓜往他的身上砸。她沉着嗓子,面无表情地说:“我读不读书和你相干?我有没有娘教关你屁事?”
老大爷哪里受过一个小姑娘的气,还被骂得狗血喷头,心里头愈发不痛快,一双眼睛瞪得如同牛眼,怒气冲冲地朝着岑枝走过来,想揪着她的衣领子给她一些教训。
只是这姑娘开溜的速度还真是令他咋舌,抬腿,踩油门,刷地一下就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吓得他歪斜着身体捂着自己的心脏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刚才差一点,只有一点儿,那臭丫头就撞上他了,而且那冲撞过来时的表情,老大爷想想居然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那眼神真不像一个十六岁女孩儿该有的,冷到可怕。
岑枝回到屋里的时候,晌午已过半。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堂,由于前后门都开着的原因,一阵又一阵的过堂风吹过来,将她身上的热气吹走不少,只剩下冷汗黏糊糊地粘在后背前胸上,让她觉得胸口那块儿闷得厉害。
她眼睛望向后门铺着的凉席上,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睡相极其难堪的陌生男人,男人的鼾声犹如闷雷,随着呼吸一收一放,男人身旁还睡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岑枝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装在裤兜里握得紧紧的,抿紧唇齿,深呼吸一口气,从男人身边跨过去,准备上楼去,脚步却是在上了一层阶梯后停下,她深呼吸一口气,回头再次看向女人。
她喊了句:“妈。”
那女人似是睡熟了,在听到这一句话后只是翻了身,背对着她继续睡。
“妈。”这一回声音比方才稍显大。
女人用手撑起半个身子,迷迷糊糊地在身前看了半天,才终于将视线定格到她身上,打了个哈欠,她抹着眼角随着哈欠而流出的眼泪,略带不悦地询问:“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赚了多少。”
“我想上学。”
空气里陡然寂静,针落可闻。过堂风还在继续吹,将她身上的汗是彻底吹干了,随后觉得有点儿冷,手掌心里都开始泛出冷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也清晰可见。
那女人仍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撑着腮,只是那双眸子里满是阴郁,她轻飘飘地说:“没有钱,你要是有钱,你上你的学。”
她重复:“我想上学,明天。”
“哟,你还有脸说,上学期期末考那么点儿分数,还好意思说要读书。你是觉得你妈是有很多钱可以让你浪费?我不是养你一个人,还有你那不争气的弟弟。”女人的随手抄起身边的茶杯,朝着岑枝身上扔过去。
她毫无反应,淡淡地再次重复:“我要上学。”可是掐入肉里的指甲却在提醒着她,这一刻,她的心里是有多么慌张,多么不安定。可在不安又能怎样?既然做出了决定就要做好觉悟,做好接下来承受这个被她称作为母亲的人教训。
“好,很好,岑枝。”怒极反笑,岳晓琳拍拍手,不紧不慢地从凉席起来,朝着她一步一步逼近。
岑枝凝视着她,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皮相是上等的,脸上的五官小巧精致,虽说已经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可是脸上的皱纹却很少,肤色白嫩,走出去了,只怕大多数人都会将她看成只有三十出头。可惜,好好的一张皮相,却因着她满身的风尘气息,将她的面目修饰地可憎又可怜,毫无美感
“贱货。”岳晓琳贴向她的耳边,轻缓地说。
她一怔,有那么片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脏那里还是传来滴血的声音。疼,太疼,就像是有人在拿着打磨得光滑锃亮的刀,手起刀落,可疼痛却经久不息。
“岳晓琳,我是你女儿。”
岳晓琳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捂着肚子都快笑出了眼泪,看着岑枝就像是在看着一个在舞台上登台演出的小丑,不仅长相丑陋,动作行为也是可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