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前方的浓雾中浮现出了廊桥的影子。它由山崖的一侧水平向空中延伸出去,最后隐匿在雾气深处。
“就是那座吧?很久以前就塌掉的桥。”刘子安扭头问道。
“是啊……”三七答道,声音显得有些飘渺。刘子安在桥边站住,将他从背上放下来。与庞大的桥身相比,刘子安和三七的身体就像蚂蚁一样小。三七揪着刘子安的衣服不肯放手,就好像一松手自己就会摔倒一样。这并非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被眼前这座廊桥的气势所震慑。
“这座桥好壮观啊!是谁建造的?”
“据说是两边民众合力建造的……不过这座桥的设计者是白大人。”
三七终于松开了攥着刘子安衣服的手。刘子安走近那座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栏杆,那冷硬的触感提醒着刘子安,眼前的一切并非是暧昧的梦境或幻影,而是真实不虚的存在。
“喂——!有——人——在——吗——?”刘子安拎着灯笼走到桥上,高声呼喊,然而并没有回音。雾气依然浓重,站在桥头这里根本就看不清桥上是否有人。然而,刘子安有种感觉,这桥上有人在注视着他。瑟瑟的寒风穿过幽暗的崖谷,时不时传来细碎的声响,犹如窃窃的低语。
“莫非是我多心了?”刘子安打了个寒颤,心道。
三七貌似有些胆怯,怔怔地立在距桥头数步之外的地方。
“喂,你倒是过来啊。你站在那里不动,到时候见不到你娘,这一趟可就白来了。”刘子安见三七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心下有些起急,伸手便要拉他。哪知刚一碰到他的胳膊,三七就跌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仿佛随时都要晕倒一般。
刘子安有些无奈,但想到都来这儿了,如果三七还是没能跟他娘相见,那就太遗憾了,于是决定好人做到底。
他在桥上用力蹦跶了几下,桥身纹丝未动,也没有什么损坏的迹象。大概没什么问题吧,刘子安心道。
“你在那边等一下。既然都到这儿了,我再往前稍走走,帮你去找找你娘。”刘子安撂下这话,便提着灯笼,壮着胆子向桥心走去。
桥上的雾与桥头相比仿佛还要更浓一些,刘子安觉得自己就像是行走在云间的仙人一样,灯笼的微光,仅能照亮身畔的一小块地方。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忽视桥下那充溢着浓雾的黑暗深渊和远处那不知来自何方的注视。
刘子安想起自己看过的戏和话本里,有一出叫做《白蛇传》的。好像讲的就是一个书生在桥上遇到了一个貌美的姑娘,后来还结为了夫妻的故事。眼前这座桥,莫非就是戏里的那座桥?自己虽不是个书生但也算粗通文墨,而且此行找的也是个姑娘……刘子安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座桥明明早就不存在了,是座幽灵桥,自己找的也只是个女鬼,还是帮她的儿子在找。更何况,即使真有姻缘,自己难道会希望妻子是个蛇妖吗?
刘子安边走边想,隐隐约约的仿佛在前方的浓雾中发现了一道人影。他站住脚,仔细辨认了一下,那人影身形高大,像是个成年的男子,应该不是三七的母亲。
“喂,对面有人吗?”刘子安试着喊了一句,然而对方未有应答。刘子安决定再走近些看看。对面果然是个男子,弯腰驼背的,一副寒酸的农民打扮,表情呆滞地站在那里。这本来没什么,但奇怪的是他浑身湿透,头发上、衣服上不住地在往下滴水,在地面上汇成一片水洼。
刘子安看了看廊桥的顶,问道:“你怎么了?刚才下雨了?”
那男子摇了摇头,眼睛无神地看向远方道:“那天我溺水了……”
“溺水?”刘子安好像知道了男子的身份。
“是啊……掉下去,落在河里,被水冲走了……”男子神情悲切地低声嘟囔着,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那可真是一场劫难啊。”虽然死亡已然成为事实,但刘子安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这个可怜人。
“冷啊,这里好冷啊!”男子用双手蒙着脸,声音颤抖地喃喃着。
“我说,你在这桥上有见过一个穿着红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吗?”刘子安向他打听道。然而男子只是不停地在嘟嘟囔囔,刘子安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回答自己。刘子安决定不再理他,继续向前走去。
桥在空中无尽地延伸。或许是浓雾笼罩的关系,刘子安既望不到对岸的山崖,也望不到桥的终点。走了好长一段儿后,刘子安在前方又看到了一道人影,是个年纪看上去跟他差不多大的身材瘦小的姑娘。她趴在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长长的头发垂在桥外,与方才那男子一样浑身淌水,一只脚上穿着草鞋,另一只则打着赤脚,看上去显得有些恐怖。
“哎,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刘子安鼓起勇气凑上前去向她问话道。
女子缓缓掀开披拂的长发,回身望着刘子安,那分开的发缕也浸满了水,在脚边滴出一片水渍。
“您是说,艳娘吗?”女子问道,声音轻柔好听。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她爱穿红色的衣服。”刘子安有些尴尬地答道。
“那大概就是艳娘了,她最爱穿一身红衣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有一天,她曾经从我身侧经过,紧接着就掉下去了。”女子道,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掉下去?”刘子安有些懵。
“是的。那天,忽然传来一阵巨响,桥塌了,我们全都掉下去了。”刘子安这才听明白她说的好像是廊桥塌毁那天的事,心中不禁埋怨这桥上的人一个个说话都没头没尾的。
“话说回来,您还真是痴情呢,居然都找到这里来了。”女子吃吃地笑道。
“啊……不是,我不认识那个艳娘,我是帮她儿子来找她的……她儿子就在桥头等着呢!”刘子安连连摆手,慌忙解释道。
女子戏谑地看了刘子安一眼,沉默了半晌,咬着青白的嘴唇,望着桥下道:“那个……有件事,我想问问您……我……是不是死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刘子安看着女子那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觉得真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女子默不作响地垂下头去,漆黑的长发遮住了面颊,双手扶着栏杆,哆哆嗦嗦地颤栗着。
刘子安不忍再看下去,决定继续再向前走。然而走着走着,刘子安忽然意识到这座桥或许压根就不通往任何地方。浓雾的前方除了笔直延伸的桥面根本什么东西也没有,对面的山崖也依旧望不见。建造这么长的一座桥,真的是人力可以企及的吗?从崖顶望过来,这座桥的确壮观非常,但自己走过的距离,也早就超出山崖之间的长度了吧。
或许,在塌毁之前它曾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桥,但现在不同了,它已经成为了另一种存在,是一座幽灵桥。在雾气中无尽延伸,只有一端搭设在山崖上,另一端则不延伸到任何地方……不,或许它连接到什么地方,刘子安觉得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就是来自于浓雾的深处。
这时,刘子安听见远处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接着响起一阵足音。他停下脚步,拎起灯笼照了照,只见前方有个穿着红衣的人影向这边款款走来,便屏住呼吸,等她靠近。不一会儿,他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衣、容貌颇美的女子。
“稍等一下!”刘子安见红衣女子马上便要与自己擦身而过,开口叫道。
那女子停下脚步,略显困惑地望着刘子安。刘子安被美人这么盯着看,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烧,但好在没忘了正事,问道:“你是不是叫艳娘?而且你有个儿子。”
那红衣女子也浑身湿嗒嗒地往下淌着水,听到刘子安的话,脸上微微现出惊讶之色,点了点头。
“那个……你儿子在桥边等你呢。现在过去,应该就能见到他。”艳娘抬头望着刘子安的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怎么,你不想去见你儿子?我可跟他说好了,要把你带过去的。”刘子安道。
女子轻笑道:“天下哪有母亲不想见儿子的?只是如今阴阳两隔,见了又如何……”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刘子安愕然道。
“当然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有命活吗?当初,我掉下桥之后,还没落到水里就被掉落的木头击中,直接沉到了河底。那里……好冷啊。”艳娘说着,身上打了个寒颤。
“那你,到底要不要去见三七?”刘子安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艳娘的神情。
“三七?是那孩子的名字吗?”提起孩子,艳娘的语气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是啊……不过三七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刘子安答道。
“长大了……我离开的时候他明明才只有这么大。”艳娘用手比划着,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带我去见见那孩子吧,我好想看看他长大后的样子。”
刘子安与艳娘并肩往回走。途中,与方才那名女子擦身而过时,艳娘悄悄附在刘子安耳边说道:“那姑娘,在村里有个心上人。上次过桥就是为了去置办嫁妆。可惜,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怪可怜的。”
长路漫漫,不过有了美人的陪伴,刘子安觉得回去的路变得没有来时那么糟糕了。
“艳娘,为什么你爱穿红裙子啊?”
“当初入了这行,我就知道这辈子八成是没有机会穿上嫁衣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天天穿红的,就当自己天天都是新娘子。”
“真是小女孩的想法啊……那你当初又为什么要把三七生下来呢?”
“因为那孩子的爹对我很好啊……虽然自从我挂牌以来生意就没差过,但那些男人都是有目的的,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恶心!但那孩子他爹对我的好,跟那些人都不一样。他总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帮我解决各种麻烦,把我放在心上……不过他自己有了麻烦却从来不告诉我,就算是说,也是在一切都解决好之后当成个故事说给我听。恩……就是感动,你明白那种感受吗?”艳娘说道,脸上不自觉地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大概可以了解……”刘子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也是这样的……所以,自己对他的感情是感动吗?
谈话间二人又同最初交谈过的驼背男子擦身而过,眼看已快到桥边。果不其然,不久,耳边便传来几声鸟鸣,是森林里的鸟雀在啁啾鸣啭。山风吹拂着刘子安的面颊,他这才意识到方才桥上虽然寒气逼人,但是连一丝风都没有。
风中饱含着生命的气息,艳娘不知何时沉默下来,无言地跟在刘子安身后。终于,雾中浮现出了一座巨大的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