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坐在崖边的一株柏树下,闭着眼睛嘴里呢喃着什么,好似在念佛。刘子安觉得有些好笑,便“喂!”地喊了他一声。三七被吓了一跳,扭过头看着刘子安,脸上先是浮现出畏怯的神色,接着眼睛一亮,将目光落在了艳娘的身上。
艳娘没有步出廊桥,就好像无法将脚伸出桥外一样,在桥与地面交界的地方停了下来,直直地望着三七,脸上并未流露出刘子安所期待看到的那种神情。
他本以为两人见面后会很开心,甚至激动得流泪。但事实上两人只是沉默不语,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相互注视着彼此。刘子安忽然想到,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在艳娘死去的那年,三七还只是个孩子。
“呃……艳娘,虽然跟你印象中的可能不大一样,但这个人……”刘子安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三七默默地抽泣着,犹豫了片刻,执起艳娘的手,道:“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是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艳娘朝三七点了点头,转过脸来看着刘子安,微微一笑道,“这的确是那孩子……虽说跟我印象中的模样差得很远,不过,我应该不会认错。只是,你小时候明明跟他长得那么像,现在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艳娘伸手摸了摸三七的脸颊,神情有些落寞,但当手划到眼睑上时,又笑道:“不过这眼睛倒是跟他一模一样呢,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极了他。”
三七有些尴尬的侧开脸,眼睛望向别处,道:“娘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呢。”
“恩,是啊,还是死时的模样。”艳娘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答道。
“娘,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呢?”三七这才发现艳娘的头发、衣服都在往下滴着水,好像刚从大雨里出来一般。
“因为我是掉进河里淹死的……从那以后,身上就一直**的。”艳娘答道,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三七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下,又问道:“你在那边寂寞吗?”
“寂寞啊,那个地方又湿又冷,你们又都不在我身边……不过已经没关系了。”艳娘故作轻松地答道。
三七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将艳娘抱在怀中,道:“娘,是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来让您受苦了。”
艳娘轻笑一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还要来陪我不成?”
三七将头埋在艳娘肩上,默默地抽泣着。艳娘面带微笑,轻轻摩挲着三七的背脊。
正当刘子安为这母子重逢的画面感动不已时,艳娘身后的浓雾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些人影,缓缓地向桥的这端接近。一个,两个,三个……人影越来越多,最先出现的那道影子,就是刘子安方才在桥上遇见的那个驼背男子,走在他身后的,是那个长发姑娘。其他陆陆续续还有很多,各个浑身淌着水。
“喂……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刘子安朝着在桥与地面交界处相拥的母子喊道。然而那两人对他的话都充耳不闻。艳娘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无言地轻抚着三七的背脊,然而诡异的是,她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不见,变得如同面具一般,眼睛的位置只有黑黑的两个窟窿。
“娘……娘……”三七呢喃着,丝毫没有发现周边环境的变化。然而当他想要离开母亲身边时,艳娘原本一直轻抚着他背脊的手突然长出了长长的指甲,“噌”地一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啊!”三七发出一声尖叫,剧烈地挣扎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刘子安见这边情况古怪,忙赶过来帮三七摆脱艳娘的钳制,只见艳娘原本美丽的面容不知何时变作了一张鬼脸,面目狰狞,看上去颇为吓人。
“放开我!放开我!”双膝跪地的三七,身体被艳娘和其他溺死的亡灵拉扯着,向廊桥内拖去。刘子安忙捉住他的手腕,想要救他,可他却趁机死死抱住刘子安的手臂,打算拖他一起去死。艳娘双臂钳制三七的腰,驼背男子揪住他一只脚,长发少女则拉扯着他的头发。
“不,不要啊!我不想去!我现在还不想去啊!”三七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然而并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刘子安眼看着三七被一点点拖走,自己也随着一起被拽到了桥上。这样下去可不行!他有些慌了,用力甩开三七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可在强烈的求生**的促使下,三七扭曲着苍白的脸,又紧紧抓住了刘子安衣裳的下摆。
“放开!”刘子安大叫道,对三七的行为怒不可遏,“松手!你难道要让我给你陪葬吗!”
刘子安不敢想象被亡灵拖到桥上去会发生些什么可怕的事情,当下奋力扑向桥边,十指死命扣住桥头坚硬的木板。可是,由于衣裳被三七揪着,他仍是被拖向廊桥的深处。
“住手!别把我也一块儿带过去!”刘子安一面抵抗,一面用力向山崖爬行,指尖有时可以微微触碰到地面,但很快又被拽回到桥上。这么往返几次之后,刘子安的体力几近耗光,他有些绝望,却不敢松懈丝毫。
天空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雾气也渐渐由浓转淡。当第一缕阳光落在廊桥上时,原本那么坚硬结实的一座桥,竟如同遭雨水腐蚀过的朽木一般变得弯折松颓。桥体开始向下坠落,先是从中央开始,随后迅速向两侧的山崖延伸。刘子安他们与亡灵纠缠的地点在桥头一带,因尚有支持,暂且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但同样岌岌可危。刘子安感到身下又传来几根木柱折断的震动,当下更加用力地扣紧山崖的边缘。此时,若只有他自己的身体,应该还能勉强支撑,可加上紧拽着他衣服的三七的体重,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刘子安本就是个富家少爷,虽说这些年来跟着宝禾先生东跑西颠的,身体素质有所加强,但像这种仅凭双臂力量支撑两个成年男子的事,对他而言还是有些太过困难。
终于,桥头部分也开始摇摇欲坠。
“快松手!”刘子安怕极了,慌忙中蹬了三七一脚,脚跟正中他的脸,传来一种软绵绵的触感。然而,三七还是紧抓着他的衣裳不肯放手。由于他们动作幅度过大,原本嵌合在一起的木头开始四散分崩,咣当、咣当地直坠崖底。
刘子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可正当这时,他衣裳的下摆却呲呲啦啦地撕裂开来。之前他的衣裳曾被树枝勾破过几处,宝禾先生虽忙了半天却也没能补好。现在,那衣服终于承受不住这般强扯硬拽,彻底断成了两截。三七一声尖叫,手里攥着刘子安衣裳的碎片,连同无数木块和亡灵一起坠进了深渊之中,不见了踪影。
“子安!”独自一人攀在悬崖边缘的刘子安仿佛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仰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宝禾先生的身影。
“把手递给我!”宝禾先生见刘子安神情恍惚,心知此刻耽误不得,一手便抓住了刘子安的腕部。
说来也巧,宝禾先生半夜醒来发现刘子安不在,本以为他是起夜,没想到等了许久仍不见他归来。想起临睡前刘子安曾十分好奇那座廊桥的事,心说会不会到崖边去了呢,跑来一瞧,正好遇上廊桥崩塌的瞬间。
刘子安借着宝禾先生的拉扯,重新回到了平地,再次感触到地面的坚实。他仰面躺在地面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了凌乱的呼吸。此时天已大亮,迷雾彻底消散,对面的山崖已能望到,崖底的也可尽收眼底。然而,当刘子安向崖下窥望时,却看不见任何廊桥的残骸,河流上甚至连一块浮木都没有。两侧山崖之间的距离也远没有昨夜他以为的那样远。
“三——七——!”刘子安带着哭腔高声呼唤着三七的名字,然而却听不到任何回音。凝神细看,崖谷中连尸体的影子都看不到,山涧两侧静悄悄的,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昨夜经历的那些,最好还是忘掉吧。”一面走,宝禾先生一面劝道,“在这世上,有些事情,其实忘掉更好。”
刘子安神情恍惚地看着宝禾先生的嘴一张一合,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刘子安仍然可以感到自己的脚跟处有那种软绵绵的触感,是踹在三七脸上时的感觉。当时,他只想着自己逃命,竟然不惜为此将他人踹下悬崖……
“其实我只是希望看到他们母子再会,深情相拥的那种画面……”刘子安喃喃道。
“恩,我明白。”
“我只是想……”
刘子安一面走,一面喃喃不休,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同样的话语。
宝禾先生见刘子安这种状态,便打算放弃原定的行程,送他回家修养段时间。然而,当他向刑公子等人辞行时却遇到了难题。
“先生,虽然我们很能理解您的难处,不过三七……他是白画师的弟子。白画师在我们这里很是出名,您应该听说过他吧。”刑公子见宝禾先生点头,便接着说道,“世人只道他画工一流,却不知他的脾气也是颇为古怪。总之,三七的事您还是亲自去跟他说一下吧。”
宝禾先生蹙着眉,问道:“那三七与白大师之间的关系又如何?”毕竟自己现在也是有徒弟的人了,宝禾先生还是基本能体会到白画师的感受。换位思考一下,假如有一天刘子安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管刘府怎样,自己定是不会轻易饶过那个凶手。
“关系嘛……您到时候去了就知道了。白画师可不止有三七这一个徒弟,三七的处境大概跟其他人差不多。”刑公子答道,神情显得有些古怪。
“如此说来,这趟是非去不可了……那依刑公子您看,在下何时前去拜访不会显得唐突?”宝禾先生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自己先行拜访,假如那白画师对三七的死不依不饶,自己就带着刘子安赶快跑路;如果双方都愿意各退一步,那改日自己再带着刘子安登门拜访,也算不失了礼数。
刑公子摆了摆手,笑道:“如果是您去的话,什么时候都不会显得唐突。毕竟,您可是他唯一的宝贝儿子,白轩,最喜欢的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