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呢,其实并不算罕见。云的形状呀,脱掉后随手乱放的衣服上的褶皱呀,岩石表面的阴影之类,有时看起来会很像人脸,对吧,子安?”见刘子安点了点头,宝禾先生便接着说道,“虽然看上去会想人脸或是别的什么,但归根结底还是一种错觉。子安,你太累了,又有点发烧,难免会产生幻觉……好好休息一下,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刘子安见宝禾先生对这件事并不上心,便没再多提,乖乖地去睡觉了,不过,在他心里,总觉得这间屋子的情况跟宝禾先生所说的不大一样。与其说那些木纹看起来状似人脸,不如说他们明明就是人脸,清清楚楚。甚至有时不经意一瞥之间,就会觉得:咦,它们莫不是在眨眼?莫不是在变换表情?本来嘛,木纹里能让人联想到人脸的部分,在一方小小的斗室之中,竟会聚集二三十个之多?真的存在这种偶然?
刘子安把这些想法讲给宝禾先生听,宝禾先生就说“你想多了啊”,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这屋子一定有古怪,要怎么跟他们说呢?可能真的是有些累了,刘子安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想。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刘子安感觉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他的手腕从被窝里拿出来,伸出三根手指探了探他的脉。
“什么事都没有,烧也退了,用不着太担心。”这人说话好像有点结巴,用的也都是短句,大概是曹大夫吧,刘子安心想。
“那怎么睡了这么久?”宝禾先生的语气中难掩焦急与担忧。
“懒呗。”曹大夫这次倒是言简意赅。
“唔……”刘子安轻哼一声,悠悠醒转。
“醒了。”曹大夫见刘子安睁开了眼睛便把他丢在一旁,干别的事去了。
“感觉怎样?头痛不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宝禾先生关切地问道。
刘子安摇了摇头,可能是由于睡的时间过长,他现在脑袋有些发懵。
“要不要吃些东西?”宝禾先生见刘子安神情有些呆滞,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去包袱里取食物。
刘子安虽然不饿,但看到宝禾先生已经把食物拿到自己面前来了,不好拒绝,便胡乱吃了两口,然后望着炉火映照下墙壁上跃动的光影和天井的那些人脸发呆。
宝禾先生叹了口气,嘱咐他“不要多想”后,便抖开丢在屋角的棉被,蒙头睡去。阿宁也也蜷在燃着炉火的灶台旁,将长长的脖颈埋在翅膀下面悄无声息。
“想什么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曹大夫走到刘子安身侧问道。
刘子安本不想说,但想着万一曹大夫能明白自己呢,于是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屋子有点古怪?”
“比如呢?”曹大夫反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你。”刘子安低头沉声道。
“这件事你跟先生说过了吗?”曹大夫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是有点别扭,但不强烈,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说过了。”刘子安点了点头。
“先生怎么说?”曹大夫想知道宝禾先生对这件事的看法。
“先生觉得是我多心了,那些人脸只不过是木头上的花纹。”说真的,刘子安对那些人脸花纹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让他不在意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先生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曹大夫见刘子安一副急着想要说明些什么的表情,又道,“就算是出了什么事,先生也能护你周全……听先生的话,别多心。”
说罢,曹大夫也去睡了。
刘子安叹了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努力不去在意墙上的那些花纹。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在这里遇到的困扰,远不止于屋里的那些木纹。
一夜过去,雨已停歇,空中还留着片片残云。海水仍旧是暗灰色,波涛翻涌。整个渔村看起来都泛着霉意。三人正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这时来了位村人,说是给他们带了点海产的鱼干当早餐。对此三人表示十分感谢,但当看到鱼的时候却犯了愁。
经过日晒的鱼肉,干燥后散发出一股香气。而那鱼脸,却不知为何看上去好似人脸。由额头到鼻子的轮廓、眼睑、犹如嘴唇的部分、骨头的形状等,都酷似人类。再仔细一瞧,头顶上还粘着些干燥的毛发似的东西。他们一共得到两条鱼干。一条怎么看都是张男人的脸,另一条则是女人的。由于已经晒得干巴巴,于是都成了老人脸。鱼的个头不算大,脸部也小小的,不过巴掌大小。可这就更诡异了。
村人虽说叫他们不要客气随便吃,刘子安却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就一阵恶心,险些没吐出来。
“旅途当中,见到食材的形状与自己平时吃惯的种类不同,便以此为由拒绝人家端上来的饭菜,是不行的。一来失礼于人,二来这种态度也使自己难于增长见识。”待村人走后,宝禾先生对刘子安方才失礼的表现提出了自己的不满。
“即使真的不想吃,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表现出来啊。”曹大夫补充道。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接着说:“而且,即使是同一种蔬菜,生在不同的地方,它的形状和味道也会有所差别。比如大葱,在有些地方提到从,就单指绿色的葱叶,做料理时也只会用到这部分;可在其他地方,即使有心种植相同的品种,绿色的叶子部分也会遭受霜打,最后收成的,只有长长的白色根茎。于是在这种地方,若谈起葱,那就是一种可食用其白色根茎的蔬菜。”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这鱼也太恶心了吧!”刘子安心里虽然知道这些道理,但实践起来还是有些难度。
“村人说此处海域捕捞上来的鱼,全都这副模样,不过味道绝对是美味,因此被当成了日常的食物。”说罢,宝禾先生拿着小刀,战战兢兢地从鱼背上割下了一条鱼肉,放进嘴里。
“你不要紧吧?连这种东西都吃。”刘子安讶异地看着宝禾先生。
“果然呢,这东西味道不错。”曹大夫左手捏着那张干巴巴的女人脸,右手撕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评论道。
“不必那么介意。只不过形状像人脸,仅此而已。其实就是平常的鱼嘛。”宝禾先生宽慰刘子安道。
“会吃坏肚子的。”刘子安还是觉得把这种长着人脸的鱼当作食物怪怪的。
“这个村子里的人,全都吃的是这个。”餐毕,宝禾先生将鱼骨丢进了炉火里。仅剩下骨头的鱼头,因为没有了身体部分,看上去更像人头了。
就那样满不在乎地随手往炉子里一扔,让刘子安觉得十分罪过。对待这东西,难道不该像对待人一样,挖个坑,郑重埋掉,上香超度吗?
“这样的鱼,你们也不介意,还能吃得下去,真是匪夷所思。”刘子安气闷道。另外那条鱼,因为他拒吃,宝禾先生便把它用纸包起来,放进了行李袋。
“我吃的又不是人,有何不可呢?”宝禾先生也有些气恼了,这刘子安自打一进了这个村子就一惊一乍、疑神疑鬼的,还怎么劝都不听。
“那条鱼,或许是人投胎转世变的,所以才长着那样的脸。结果,那把人家吃掉了。”刘子安说着说着,鼻头一酸,竟掉起眼泪来,好像那条被吃掉的鱼本应是他的至亲好友。
“原来如此,死人轮回转生重回世间这种故事,你是相信的啊!”宝禾先生冷笑道。
“为何不信?大嫂她们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刘子安知道自己再继续说下去宝禾先生就该生气了,但话头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们的情况不一样。”宝禾先生觉得心口像压着一块石头,难受得很。
“那先生你总该见过那种投胎转世的事情吧。”刘子安不由自主地抬高语调,配上他略带狰狞的表情,显得颇为吓人。
宝禾先生愕然,他没想到刘子安竟会用这种态度同他说话,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可是,那东西只不过长得像人脸而已,就是普普通通的鱼。”
三人在沉默中打点完各自的行装后便上路了,途中拐去村长家,为一晚的住宿道了谢。昨日因为下雨刘子安未曾留意,今日才察觉整个渔村都充斥着一种怪异的氛围。就跟在小屋中感受到无数视线一样,是那种被什么人从四面八方凝视的淡淡的恐怖。莫非……想到这里,刘子安站住脚向周围仔细张望。就在他身旁近处生着一棵树,树皮表面浮凸着人脸。不是真正的人脸,而是表皮的裂纹看上去如此。且不只一张。孔洞部分像眼睛,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因被雨水打湿,看上去好似在哭泣的脸,形形色色。能看到人脸的还不仅是树木的表皮。地上的水洼、花朵丛生之处,甚至定睛细看,连花瓣颜色的浓淡、虫子身体表面的花纹、掉落的树果的形状……一切的一切,都仿佛生着人脸。
“看来,这村子本身就是这样啊。”宝禾先生不焦不急地说道。
刘子安却无法平静。他觉得这地方往昔肯定是个古战场,许多人在此丧生,渔村也因此受到了诅咒。
然而,他一说出自己的看法,宝禾先生和曹大夫二人便笑了。
阿宁呢,貌似对什么人脸不人脸的全不在乎,两条小腿倒腾着,迈着碎步走在三人中间,偶尔发现看上眼的果子,即使上面生着人脸状的斑纹,也不为所动,毫不留情地伸嘴就啄。
要往临近的村子去,必须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三人又掏出油纸斗篷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刘子安总觉得这地方连雨滴上都有着人脸。今日之内若能抵达邻村就好了,他心道。可是,三人边走边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山路却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