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狂暴的大海,不停吞噬着万千雨点,可怖到令人心生寒意。
刘子安抱着装有阿宁的行囊,紧跟在宝禾先生和曹大夫身后。渐渐地,他浑身愈来愈冷,脑袋里也充斥着轰隆隆的巨浪的喑鸣声。
“子安,你还好吗?”宝禾先生看出了刘子安的不妥,于是问道,“你好像一直在发抖。”
“没事,可能是有点累了。”刘子安答道,努力迈开沉重的双腿,跟上宝禾先生他们的步伐。
话说回来,惯于旅行的宝禾先生虽然外表看上去文文弱弱,一股子书卷气,身子骨倒出奇地强健。刘子安则恰好相反,看起来高大强壮,但其实更容易感到疲累。
“再坚持一下,前面大概就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宝禾先生鼓励道。
刘子安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宝禾先生叹了口气,故意放缓了脚步。三人就这样在瓢泼大雨中沿着海滩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
然而虽然当着宝禾先生的面一直说着“没事”,但在疲惫和寒冷的双重夹击下,刘子安走得简直快要哭出来了。就当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却感到手中的行李慢慢暖和起来。浑身被羽毛包裹着的阿宁,体温隔着袋子传递过来,着实救了他一命。
“还好有你……”刘子安喃喃道,同时抱着行李的手紧了紧,以便汲取到更多的热量。
走了不知多久,三人发现前方的沙滩上立着些木桩,上面还系着小船。
“看样子这附近应该有渔家。”宝禾先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高声说道。然而声音还是淹没在了隆隆的海浪声中。
果然,三人又向前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屋舍聚集的村落。
天昏昏暗暗的,也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家,不过大致那么一扫,总有个二三十户。每户人家的门侧都缠着渔网,为防止风将其刮走,全部卷了起来。
宝禾先生就近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向前来应门的村民询问道:“老乡,我们是过路的旅人,走到此处恰好赶上大雨。您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那村民操着一口浓浓的乡音,刘子安和曹大夫二人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宝禾先生,期待他能翻译一下。
“这位老乡说他们这渔村里从没来过外客,因此也没有供旅人休息的地方。”宝禾先生道,神情有些失望。
就当三人打算告辞离去的时候,那老乡又开口了。宝禾先生听了心中一喜,连连道谢。
“怎么?”曹大夫问道。
“老乡说村郊有座空屋,是之前出海遇难的村民留下的,咱们可以去那里住。”宝禾先生解释道,心下十分庆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就这样,三人在村民的引领下来到那座位于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会过村长,请他同意他们在那座屋子里借住一宿,并保证绝不会添乱。
那座屋子空间不大,还会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来得强。里头空空荡荡,没半样家具,天井的四隅结着蜘蛛网,黑黢黢的,像涂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带是土地,屋内则是高一阶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触感粗糙。
卸下行李后,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阿宁袋子里探出头来,叫了几声,音色清脆如笛。可能是觉得冷,它全身簌簌发抖,确定四周没有危险之后便炸着羽毛飞扑进曹大夫怀中。
宝禾先生瞧见土地上垒有灶台,旁边还扔着柴禾捆儿,便立刻动手升起火来。
“这里有茶锅,也有碗。我们来烧点热水,泡茶喝吧。”宝禾先生如此提议道。
“还是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再说吧。”作为一个医者,曹大夫觉得自己有义务保障一行人的身体健康。
“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咱们还穿着湿衣服。”宝禾先生笑道,起身确定门窗都关好后便准备脱衣服。
刘子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慌忙错开眼睛,恰巧看见阿宁正在不远处用嘴整理着自己的羽毛,于是伸手拽起一件衣服,盖在了阿宁身上。
“死哈士奇,你在干什么?皮痒了是不是?”阿宁一边扑棱着翅膀,一边尖声地叫着,很快便吸引了宝禾先生和曹大夫二人的注意。
“子安,你又欺负阿宁。”宝禾先生俯身拿开了蒙在阿宁身上的衣服。
刘子安的脸更红了,别扭地把头扭向一边,道:“男女授受不亲。一屋子老爷们换衣服让她瞧见了多不好……”
“子安这是害羞了?”宝禾先生调笑道,心下暗自感慨岁月不饶人,自家小徒儿也长大了,懂得男女之事了。
刘子安见宝禾先生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地慈爱,慌忙解释:“她就一只鸟,我害羞个什么。”
“那你为什么挡住她的视线?”宝禾先生笑问。
“因为……因为……不看我她看别人也不行。”刘子安说完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不是越抹越黑吗。
按照宝禾先生与人为善的性子,一般看到对方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便会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让双方都舒心。但面对刘子安……宝禾先生看他红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于是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阴阳怪气道:“原来子安是希望阿宁只看你一个人啊……”
“先生……”刘子安平生第一次暗恨自己嘴笨。
“阿宁是我的。”曹大夫插嘴道,这句倒是一点都不结巴。
“知道是你的,谁也没说跟你抢啊。”刘子安敲了敲前额,觉得头更痛了。
“怎么了?”宝禾先生见刘子安状态不对也息了玩笑的心思,挽起袖子,用小臂内侧贴近刘子安的额头,“好像有点发热。”
“我真的不喜欢阿宁。”刘子安再三强调。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阿宁,你先躺下。”宝禾先生这厢安顿好了刘子安,便对曹大夫说道,“曹大夫,你过来看看?”
曹大夫没有应答,依旧盯着刘子安重复着刚才的那句话:“阿宁是我的。”
“我说了,我对阿宁没兴趣!”刘子安怒道,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眼前一花,跌回到床上。
“都怪我,刚才不过是说着玩玩,哪曾想你们俩却当真了。曹大夫,你对阿宁的情谊我们都心知肚明,断不会做出那等害阴德的事情来,你就放心吧。”宝禾先生打圆场道,不过心底却存了疑惑。曹大夫对阿宁有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都知道,可这刘子安为什么也有这么大的反应……难不成他也喜欢上了阿宁,怕曹大夫看出来?抑或是他有了心上人?
宝禾先生觉得自己越来越猜不透刘子安的心思了,打算日后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聊聊。毕竟刘家把刘子安交给了他,若是刘子安一不小心落下了什么心病,他绝对难辞其咎。
“没什么大事,就是身体底子差了点,再加上淋了雨,又吹了海风,有点伤寒。”曹大夫道,“连药都不用吃,喝点热水,好好睡上两觉就没事了。”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嘱咐刘子安好好睡觉,便去烧热水了。
刘子安感到全身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总有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总有人在盯着他看。他用外套蒙住头,企图忽视这种怪异感,但那视线仿佛可以透过衣服,黏在他身上。
他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悄静,只能听见雨声和海浪声。屋顶漏下的雨滴跌在地板上,发出“空、空”的鸣响。那一圈地板已经腐朽,长满绿色的青苔。除了他,屋里再无旁人,连宝禾先生、曹大夫、阿宁他们几个都不知去处。
屋里的墙壁只是简陋地排了些木板,所以到处都是缝隙。或许是谁正在从墙缝向内窥视?尽管浑身疲惫,刘子安还是站起身,跑到外头转了一圈,看了看,没有半个人影。但那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那视线且不只一束,倒像是这间屋子里有二三十个人,目光全部往他身上汇聚般。
“子安,你怎么跑到屋外来了?”宝禾先生见刘子安着这单衣怔怔地站在屋外,忙把他迎进了屋子。
“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刘子安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宝禾先生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问:“比如呢?”
“有种被一大群人监视的感觉……”刘子安低声道,一阵寒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你想多了。”宝禾先生安慰道,“你病还没有好,就算真有什么不妥也不应该就这么跑到屋外去。”
他用原屋主的茶锅烧煮热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刘子安接过宝禾先生递来的茶碗,茶的热度透过杯壁传向手掌,使他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纡解。他把碗凑向唇边,深深吸了口气,茶香直抵胸间,正准备啜饮一口时,却见茶水的表面上映照着一张人脸。仿佛木雕的脸上,带着空洞虚无的神情。刘子安大吃一惊,双手一滑,茶碗摔落在地。泼翻的茶水在地板上漫开,不知何时来到他脚下的阿宁似乎也被吓了一跳,频频振翅。
“刚才有张人脸!”刘子安激动地大叫,但宝禾先生却十分冷静。
“莫非你的意思是,茶水之中映着张人脸?”宝禾先生问道。
“没错,那不是我的脸,也不是宝禾先生你的脸。”刘子安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努力描述着自己刚才所看到的,“那张脸看上去死气沉沉的,简直不像个活人。”
“嗯……你看到的,可是那张脸?”宝禾先生语毕,伸手指了指天井。刘子安这才发现刚才那种感觉从何而来。
天花板和墙壁一样简陋,是由木板拼出来的。板子的纹理,是那种线条软绵绵、花样复杂的条纹。其中有一部分,形状会叫人联想到人脸,正是方才映在茶水中的那张。
刘子安定下心来,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墙壁上、地板上、天井的木纹里……能够叫人想象为人脸的花纹不计其数。木纹的浓淡、年轮的形状,全都偶然地组合在一起,看起来与人脸颇为相似。其中有老人的脸、孩童的脸、年轻女子的脸,还有像恶鬼般凶恶的脸……
各种各样,布满整间屋子。看来,那种被什么人盯着的感觉就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