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师徒二人才刚起身,柳府的人便来到了他们所宿的旅馆。
来的人不少,乌泱泱一大片,但真正主事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面相儒雅,看上去颇为精明的中年男子,另一个则是衣着华丽,面容哀戚的少妇。那男子一见到刘子安就神色大变,眼中抑制不住欣喜之情,上前握住他的手,颤动着嘴唇,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弟……”
女子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什么话都还没说,便已是泪光点点,用袖子遮住眼睛,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虽然很抱歉,但是,你们好像真的认错人了。”刘子安挣开男子的手,撸起袖子,给他们看左臂上的伤疤,“你们看嘛,这条疤是我小时候落下的。你们所说的那个柳子涵,可没这玩意儿吧?”
小时候,刘子安就是个熊孩子,有次偷偷在院子里学人家爬树玩儿,结果脚底一滑,摔了下来,胳膊刚好磕在一块尖尖的石头上,隔了条大口子。
那两人看着疤不说话,眼底浮现出复杂的神色。
女子下意识地走上前来,以指尖轻轻触摸着刘子安左臂的疤痕。她的指尖凉凉的,感觉十分舒服。
这下她总该明白我不是柳子涵了吧?刘子安心道。
那女子静静凝视着他,眼中复又蓄满了泪水。
“你,你果然是他。”
“果然是?是什么?!”
刘子安心中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该不会真那么巧吧……
“我家小弟的左臂上,也有一条同样的疤痕。”那男子答道。
“说什么胡话!”
刘子安觉得这些人一定是在胡言乱语。这两个人是,昨天那个鸢儿也是。
“关于这条疤,所有的来龙去脉,你都跟我讲过不是吗?说你小时候淘气,学人家爬树玩,结果不小心摔下来受的伤。”那女子含泪道。
自房间外的檐廊,可以望见屋外修建有致的松木与一方池塘,锦鲤在水中游来游去。
云层遮住了日头,屋内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刘子安抖了个激灵,感到空气中升起一丝寒意。
四周虽然昏暗,但柳家来的那两人的眸子却闪闪发亮。
“小弟,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家后门一共有两株树,对着长的。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你听门房的孩子谈及打枣的乐趣,所以心痒难耐,爬到树上去摘枣子,结果脚一滑,摔了下来。这道疤就是那时候被尖石头割伤的对吧?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就把那两棵树都砍了。没砍的树也都削掉了下部的枝桠,就怕你再出这样的意外。”
宝禾先生与柳家众人全都望向刘子安。
刘子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心道:这人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旧伤疤的来历,自己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连宝禾先生都不知道。
柳家二爷和柳家少奶奶望着他,眼瞳中含着一种祈求的恳切和坚持。
“小弟,别闹了。跟我回家去见爹娘吧。”柳二爷道。
“这是凑巧……我跟柳子涵,凑巧都在同样的位置有一条旧疤。”刘子安朝宝禾先生解释道。
宝禾先生皱了皱眉,从背囊里取出日记簿和笔。
“那么,这样办好了。二位,你们可还记得柳子涵身上生的那些黑痣、胎记跟伤疤?”
二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迟疑了片刻,柳家二爷道:“小时候我们兄弟二人的确经常在一起洗澡……但您应该也知道,铺子里事情多。自打接手了生意上的事情,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虽然这么问很失礼,但还是不得不问……您呢?”宝禾先生转向那女子问道。
“这……”女子的脸颊有些发红,道,“虽说我二人是夫妻。但女人家怎好盯着男人的**看个没完……”
“这就没办法了。”宝禾先生摊了摊手,道。
“对,你们要是拿不出证据来,就不能硬说我是你们口中的柳子涵。”刘子安补充道。
“等等!”那女人仿佛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道,“我知道有一人能证明你的身份。”
“谁啊?”刘子安不明白自己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他们怎么还依旧如此执迷不悟。
“鸢儿。她自幼服侍你,肯定对你身体一清二楚。”女子自信满满地答道。
“我昨日已经见过她了……算了,叫她过来吧,也好让你们彻底死心。”刘子安本不愿再见到鸢儿,毕竟这姑娘的“深情”昨天把他折腾得够呛。不过看到柳家众人恳切地目光,为了能让他们彻底死心,刘子安也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不过片刻工夫,旅店老板就带着鸢儿过来了。
“给二爷,少爷,少奶奶请安。”鸢儿一进屋就给三人请了安。
“行了,别多礼了。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不用再给我们请安了。今天叫你过来是这位先生找你有事。”那女子指了指宝禾先生道。
“鸢儿,你可还记得你家少爷身上生的那些黑痣、胎记跟伤疤吗?”宝禾先生问道。
“哎,大致记得。”
鸢儿点了点头。
宝禾先生在日记簿的白纸上,匆匆几笔,画了一幅人背的简略图。
“你能在这图上,画一下你家少爷背部的特征吗?画好之后,我们来比照一下,看看跟刘子安这小子是否一致。”
“我明白了。”
鸢儿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她接过宝禾先生手中的笔,并未露出仔细回想的神色,便在纸上噌噌画了起来,在肩胛骨下方点出三颗小小的黑痣,腰的上部标了一块椭圆形的胎记。
“画好了。”
“这么快?”宝禾先生端详着那幅画,提示道,“这可关乎你家少爷到底能不能回来,不再斟酌一下,好好想想啦?”
鸢儿的眼底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坚定地回答道:“我相信自己的记忆。”
“子安,你到这旅馆之后,有没有给鸢儿瞧过自己的背部?”
“先生,我又不是变态,怎么会在姑娘家面前随便脱衣服……更何况,咱们两个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宝禾先生点了点头,道:“那么,我们就来比照一下吧。”
说老实话,即使看了鸢儿所绘的背部特征图,刘子安也完全没有产生任何想法。说来,他还从不曾见过自己的背部。不过,如此一来就能解除众人的误会了吧。
刘子安褪去衣裳的双袖,裸‖露出上身,将脊背朝向在场的众人。
“怎样?这下该明白了吧?我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柳子涵。”
众人皆默不作声。
刘子安觉得诧异,回头一瞧,见宝禾先生眉头紧锁,柳家二爷神情激动,柳家少奶奶和鸢儿二人则鼻头红红的,窸窸窣窣地啜泣着。目光交投的瞬间,柳家少奶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下子便扑上来抱住他,将濡湿的面颊贴在了他的背上。鸢儿则站在原地用袖子擦着眼泪。
“我也没辙了。”宝禾先生面色困惑地说道。
“先生,你不能放弃啊!现在只有你能证明我不是柳子涵了!”刘子安急得大喊。
“话说回来,这位先生,该如何称呼您呢?”柳二爷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
“您客气了,称在下‘宝禾’便好。”
“啊,您就是宝禾先生!我们曾做过《旅中书》的周边产品呢。”
“周边产品?”
“是啊。比如您在书上写了一则怪谈,但由于内容简短很多人看得并不过瘾,这时就产生了需求。我们便会根据读者的反馈,将故事进行扩写,印一些画册之类的……”
“总感觉这样有些投机取巧啊……而且,我主要写的还是旅游攻略啊……”
“都差不多啦,您要的是名,我们要的是利,读者要的是有东西看。就比方说‘玩笑草’的那则怪谈,就衍生出了很多个版本。”
“玩笑草那个真的不是怪谈……子安可以作证。”宝禾先生有些无奈,他仿佛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多人认为他写的是怪谈了。
“不可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前年的书了吧,那会儿舍弟还好好的在家呆着呢。”柳二爷觉得宝禾先生一定是在跟他开玩笑。
“所以说我不可能是你弟弟啊!”刘子安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对牛弹琴,“那会儿我明明和先生在一起。”
“涵哥,你大抵是记错了吧。当初还是你把那本书拿给我看的,还说‘只有疯子才会这样满世界乱跑’。”柳家少奶奶笑道。
刘子安突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柳二爷,我觉得要不您还是先带令弟回家吧。老跟我挤在旅馆总不是个事儿。”
虽然宝禾先生是笑着说的这句话,但刘子安发誓,先生绝对是生气了。
“先生,那句话是柳子涵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不能推此及彼,把账算在我头上啊!”
“小弟,先生也有自己的工作,你就别闹了。”
“我不是你弟。先生,我是你徒弟啊!”
“少爷,您还是听二爷的话回去吧。”
“是啊,涵哥,咱们回去吧。阿尧也很想你呢。”
“阿尧?他是谁?”
“我受够了!连儿子的名字你也忘记了吗?”
“儿子?”
看来,柳子涵与他娘子有个儿子。刘子安心道,不过,那孩子可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什么忘不忘的??人家的孩子,你就算告诉我名字又怎样啊!”
刘子安拔高了音量,语气也带着明显的不耐。
“小弟,你怎么能这么跟自家娘子说话?你离开的这阵子,她们孤儿寡母的过得有多不容易你想过没有?”
“那你要怎样?”无论怎样都好,刘子安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你跟他们回家吧。”宝禾先生插嘴道。
“先生?”刘子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这么说。
“毕竟,是不是自己家,回去住一下就知道了。”宝禾先生解释道。
“是啊,小弟。说不定一进家门你就全想起来了。”柳二爷也跟着劝道。
“我要是跟他们走了,那先生怎么办?”刘子安问,“万一先生一不小心又迷路了怎么办?”
“先生这么大人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吗?”柳二爷觉得刘子安的担忧有些可笑,“你留在这儿说不定倒是给先生添了麻烦。”
“我来劝劝他吧。”宝禾先生道。紧接着,把刘子安拉到了一旁。
“跟他们去吧。”宝禾先生附在刘子安耳边轻声说,“柳家财大气粗的,住宿条件怎么着也比旅馆好。而且,你走了,我还能省下点饭钱。”
“先生,你就是因为饭钱所以才赶我走的?”刘子安觉得自己有些悲哀。跟了先生这么久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些苦劳吧,然而在先生心里,他居然还敌不过几顿饭钱。
“特殊时期……咱们这回出来的时间有点长。”
“怪我喽?又不是我迷的路……”
“你就说,愿不愿意帮我省这份钱吧。”
刘子安感受着宝禾先生呼在自己耳边的热气,痒痒的。他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伸一伸脖子就能亲到宝禾先生。然而他不敢,只能不情不愿地低声应一句“知道了”。
就这样,刘子安随柳家众人来到了柳家,宝禾先生则独自留在旅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