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
名叫阿尧的男童迎面向刘子安奔来,个子尚未到他腰间。不用人说也看得出来,这孩子的眉眼生得跟刘子安如出一辙。若是一同上街,恐怕谁也不会认为他们俩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我可不是你爹。”刘子安往后退了两步,跟阿尧拉开一定的距离,答道。
阿尧困惑地瞧了瞧自己的母亲,侧头不解。
“阿尧,你爹他可能掉下山崖,摔坏了脑子,不记得咱们了。”柳家少奶奶道。
“不是不记得,是压根没有这方面的记忆……话说回来,如果你是我的妻子的话,我怎么会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爹,你以前常常拿娘的名字打趣的,怎么会不知道?”阿尧笑道。
“这孩子的规矩是跟谁学的,大人说话他一个小孩子插什么嘴?”
刘子安瞪了阿尧一眼,阿尧瘪了瘪嘴,险些哭出声来。
“这孩子的规矩还不是你教的。当初是你亲自说的,规矩是给外人看的,自家人在一起轻松自在才是最主要的。”
“那可不是我说的。”
“你认账也罢,不认帐也罢。总不能拿火气往孩子身上撒吧?”
看样子,这阿尧是柳家少奶奶的心头肉,谁都不能碰上一下,连他亲爹都不行。
“我知道错了。”刘子安闷声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好男不跟女斗。
“你果然是爹。因为爹就怕娘生气,娘一生气爹就马上认错。”阿尧笑道。
好嘛,这柳子涵看上去还是个惧内的。
“我可不怕老婆。”刘子安道。
“是,你那是因为爱我所以让着我。我都知道。”柳家少奶奶笑着应和道,“待会儿我叫萍儿做几道好菜,庆祝你回来好不好?算了,还是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吧。吃完饭,你好好收拾一下,咱们好去拜见爹娘……”
“我爱的可不是你。”刘子安脱口而出,脑海中全是宝禾先生的身影。
也不知先生在旅馆里做些什么,八成又是在整理笔记吧……没有我在身边提醒,他不会又忘了睡觉,一直忙到天亮吧……
“涵哥,涵哥!你在想什么?魂儿都没了。”柳家少奶奶对刘子安走神的行为颇有不满。
“啊,你在说些什么?”刘子安恍惚间记得刚才柳家少奶奶在跟他说话,然而说的是什么他完全没有半点印象。
“你真是……算了,先进屋再说吧。别回头刚回来就中了暑气。”说罢,那柳家少奶奶便领着阿尧先进了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刘子安嘟囔了一句,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柳少奶奶素喜阔朗,因此三间屋子并不曾从中隔断,当地放着一张黄花梨大案,案上堆着各种杂书,什么游记怪谈、逸闻传说,唯独没有读书人房中常见的四书五经。
刘子安随手翻了翻,恰巧看见宝禾先生所著的《旅中书》。
“你当初说过,世上写游记怪谈的人多了,但你最欣赏的还是这宝禾先生。”柳家少奶奶看他拿着书发愣,笑道。
“话说回来,虽然跟先生出去了那么多回,倒还真没认真看过他写的东西。可能是觉得那些地方自己都去过了,看不看两可。”刘子安一边翻着书一边笑道。别说,宝禾先生这书写得还真有点意思,看了让人不自主地想去书中所说的地方去瞧瞧。
不过,那是对普通的读者而言,刘子安可跟他们不一样。他清楚地记得他们当初去的时候可是吃尽了苦头,除非先生要求,否则打死他都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
“这话倒是新鲜。你之前还说去过的地方才要仔细细读,这样就知道自己当初错过了些什么,会让旅途更加的圆满……不过,你向来是个懒得出门的,只是嘴上说说,其实哪儿都没去过。”
“要不是跟了先生,我还真对外出旅行之类的兴致缺缺,想想就很辛苦啊。”刘子安觉得这柳子涵跟自己倒还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对啊,所以当知道你身边那人是宝禾先生的时候,可把我唬了一跳。”
“为什么会唬了一跳?”
刘子安有些好奇,他还是头回听说有人会被先生吓一跳。通常来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家应该会被先生的外表所迷惑,觉得惊艳才对吧?
“没想到宝禾先生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而且看上去还是那么的纤细文弱。要是不说明他的身份,当他是头一回出远门的公子哥儿都有可能。”
“别瞧先生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身子骨强健得很呢。”
刘子安边说,边环顾着四周。只见在屋子的另一端,设着一个斗大的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应季花卉。
“怎么不养茉莉?”刘子安随口问道。在他印象里,自家房间的这个角落应该摆着一盆茉莉花,是前些年宝禾先生送自己的,虽然不名贵,但自己喜欢。
“涵哥喜欢茉莉?要不我叫人换了来?”柳家少奶奶虽然对刘子安的话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随口答道。
“不用麻烦了,我就是随口问问。这样也挺好。”刘子安摆了摆手,心道自己又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怎好随便改变人家原有的摆设。
目光飘到西墙,刘子安发现那里挂着一大幅山水画。画是青绿设色,溪水蜿蜒流过之处,点缀着村落和小桥。画面上方主峰起势,山腰上秋云悠悠,以蛤粉点染,浓淡有致。两侧的山峰翠黛之色如新雨初霁,其间点点朱砂,描出丛林中处处红叶,朱砂翠黛交相辉映,其美妙竟是言辞难以形容。若仅只如此,这幅画便只是华丽之作,但它构图极尽宏伟,笔墨又至为浑厚——可谓是在绚烂的色彩之中,自然而然地溢出空灵澹荡的古趣。
刘子安心醉神迷,久久地凝望着这幅画,愈看愈觉得神妙无穷。
“这是何人的手笔?”
“还能是谁的?刚才你不还在念叨人家吗?”柳少奶奶掩口笑道。
“这……这是先生所作?!”刘子安倒还真不知道宝禾先生在丹青上也有如此造诣。
柳家少奶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幅画的的确确是宝禾先生所作,你看角落里还有他的题字……不过,这也是幅上百年的老画,若按照先生的年纪来推算,这幅画肯定不是他所作。”
刘子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道这宝禾先生倒还真没告诉过自己他的真名,或许“宝禾”二字是他们家族的传承也说不准。
“少奶奶,老爷夫人请您和少爷到前面去说话呢。”
刘子安看那姑娘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是雀儿,在母亲身边伺候的。鸢儿是她妹妹。”
刘子安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回去跟夫人说,少爷换身衣服就到。”
“为什么要换衣服?”刘子安觉得自己的衣裳虽然有些旧,总不至于见不了人吧。
“哪有回家了还穿着外面的衣裳的,怪脏的。”柳家少奶奶笑道。
刘子安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吧,长期跟宝禾先生这种不拘小节的人在一块儿,自己的确过得算不得精致。衣服虽说不脏,但也谈不上有多干净。
“可我没衣裳可换啊。”
“果真是糊涂了。都到家了,怎么会没衣裳可换。”说话间,已有几个丫鬟上前来帮刘子安更衣,无法,他只得半推半就地穿上了柳子涵的衣裳。没想到这柳子涵竟然跟他身量相当,衣裳穿起来格外合身。
“好了,这才是柳小爷该有的样子。”柳少奶奶拍手笑道,“我来帮你束发。”
“你还会束发?”刘子安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像是个会伺候人的人。
“原本是不会的,不过自从嫁给你以后就会了。”柳少奶奶一边给刘子安梳头发,一边道。
“这是为什么?”刘子安有些好奇他们的故事。
柳少奶奶一下子红了脸,娇羞道:“‘一梳梳到底,二梳我哋姑娘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当初你就是这么给我唱的,还说什么给我梳了头发,我就是你的人了,真是羞死了!后来,礼尚往来,我也给你梳头发,这一梳就是六年……成了。”
刘子安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这柳家少奶奶梳得还真挺不错的。
“你们已经成婚六年了?”刘子安算了一下,发现自己跟先生认识也刚好六年。
“可不是嘛。好了,咱们走吧,要不父亲母亲该等急了。”
就这样,二人并行往前厅走去。路上,柳少奶奶跟刘子安聊着关于柳子涵的一些回忆。在他的记忆里,柳子涵是个平庸无趣,但是善良温柔的人。说白了就是一个标准的公子哥。若非说像谁,那恰恰正是刘子安。
柳子涵曾经干过的那些荒唐事,从无长性,动不动就撂挑子不干的脾气,都跟刘子安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那可不是我!”尽管他嘴硬否定,可渐渐地,却愈来愈不自信。柳家少奶奶讲的那些事,大约半数都曾在他身上发生过。即使不尽相同,也会有某些相似之处。柳子涵所作出的那些选择,若把他放在相同的情境下,大抵也会采取一样的言行举动。
渐渐地,连刘子安也产生了疑惑,眼前这女子记忆当中的那个男人,莫非就是自己不成?
“说起来,你当初还一时兴致突发,到面店当过学徒呢。那时候你怎么说来着?‘学擀面太累人了,又时常挨骂,小爷我不干了。’”
听柳家少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陈年旧事,刘子安也懒得再反驳什么,一面叹气,一面对她的话不断点头。
“啊,没错。说到底比起做面,我还是更喜欢吃面。”刘子安小声嘀咕道。
柳少奶奶闻言,朝他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