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在西山上亲眼目睹了柳子涵坠河的一幕。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柳子涵的贴身丫鬟鸢儿。
一年前出事那天,柳子涵正打算翻过西山,前去某城观看节祭的庆典。由于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柳子涵只带了鸢儿一人贴身伺候。
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清气朗,二人便轻装上了路。谁知一入西山就莫名变了天色,最后竟落起雨来。两人只好躲进一处立着地藏菩萨像的山岩下避雨,同时合计着主意。
比起自家所在的城,这里距临城更近。二人达成这样的共识。
此刻,雨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不如索性一口气跑过去,柳子涵提议。鸢儿虽觉得这样有些冒险,但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点点头同意了。
本来一切都是按原计划进行的,可孰料因雨水过大,山路旁边的一侧崖壁竟崩塌了。大大小小的岩块滚落下来,鸢儿运气好,走在后面逃过一劫,可柳子涵却没能躲开,被碎石砸中,滚落山坡,跌进湍急的河中被流水所吞没。
“然后,鸢儿就疯了。一会儿当你还在家里,忙忙叨叨地做着事情;一会儿又痛哭流涕,说是害死了你。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也不像个样子,便让我还了她的卖身契,教她到别处另谋差事。”
“我还说呢,她一个丫头没事到旅馆做什么帮工,原来里头有这层缘故。”
“当初给了她一大笔钱,本打算让她回家等着嫁人,没想到她却一心认定你是出了趟远门,早晚得回来,于是在旅馆一直等。功夫不负有心人,倒还你给等回来了。”
“可我并不是她等的那个人啊……”刘子安叹道。
“你说不是就不是啦?我们都觉得你是。话说回来,你既然回来了,要不要把鸢儿也接回来,也不罔她痴等你一场。”
“你不是都把卖身契还给她了吗?”
“你这人可真是的,人家等了你那么久,难道还让人家回来当丫头?”
“要不然呢?难不成还要当祖宗给供起来啊。”
“一点都不懂姑娘家的心意……人家一心恋着你,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什么感觉?”刘子安觉得他对鸢儿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有点类似于……你对我的那种感觉。”果儿说着说着竟羞答答地红了脸。
“可是,我对你也没什么感觉啊……”刘子安嘟囔着,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果儿听到了。
“好啊,吃到嘴里了就不认帐了?”
“才没有,就是不太清楚你说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刘子安这倒是说了个大实话,跟柳子涵不同,他长到这么大身边连个女性的暧昧对象都没有。
“打个比方吧。比方说跟她在一起,你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的情绪所左右,她开心你也开心,她难过你也不舒服。”果儿想了想,答道。
“嗯,然后呢?”刘子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什么然后,到底有没有?”果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
“你才说一条让我怎么判断?再多说说。”刘子安催促道。
“真是的,好像我张罗着要给你纳妾一样……还有就是,总是想为她做些什么,即使只是梳头发这样的小事……然后,总是不自觉地跟在她身后,她去哪儿你也要去哪儿,就跟个小跟班儿似的……她的心愿你总想千方百计地替她达成,即使那本非你所愿……还有,脑海里总是有她的影子,常常幻想你们将来要怎样……”
说着说着,果儿竟哭了起来。
刘子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愣了半晌,才对果儿道:“虽然我不知道鸢儿是怎么想的,但我对她的确没有这种感情。”
“真的吗?”果儿擦了擦眼泪,睁着红红的眼睛问道。
刘子安点了点头。
“不过,如果这几条都符合,那意味着什么?”刘子安佯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
“意味着你爱上了她啊。”
“不……我是说,如果是发生在同性之间呢?比如说……两个男人。”
“应该不太可能吧?”
“这不是打个比方嘛!”
“那这两个男人应该是契兄弟的关系吧,如果不是那就太悲哀了。”
“为什么?”
“明明是相爱的,却不能在一起,难道不悲哀吗?”果儿说完莞尔一笑道,“你果然没变,总爱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刘子安表面上波澜不惊,但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终于知道自己对宝禾先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或者说他一直知道,只不过今天才得以证实。然而,正如果儿所言,他是悲哀的,因为他不可能跟宝禾先生在一起,先不提家里人同不同意,光是宝禾先生自己,恐怕也很难接受这样不堪的事实吧。
“好了,就是这儿了。你可要好好拜拜,毕竟,这可是你自己的墓。”刘子安怔怔地立在墓前,听果儿说道。
阿尧在旁边玩耍,无聊地挥着根小木棍。
“太不吉利了,我还活着呢。”
埋在墓底的,是那名叫柳子涵的男子。在西山跌入河中,一周之后才在下游打捞出他的尸体。柳家把死尸认作柳子涵而入了葬,如今一回想,却坚称自己当时弄错人了。溺死的尸体脸部浮肿,早已面目难辨,唯一可做判断的依据,就是衣裳的花纹、颜色与柳子涵当日所穿一致。
“真是白伤心了一场,原来你还活着。那么,埋在这里的男人又是谁呢?啊,喂!”
玩耍的阿尧正用小木棍敲打着一列列墓碑。果儿见状,呵斥起来。刘子安立在柳子涵的墓前,在心里无声地对他说道:“喂,你小子,这下事情可麻烦啦。你们家的人错把我当成是你了。”
因为刘子安很清楚自己不是柳子涵,所以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将埋在墓里的男人当做他人。
墓里面的男人必定是柳子涵本人无疑,刘子安心道。他与我样貌相同,性格相同,与眼前这个女人结为夫妻,甚至还育有一子。
刘子安渐渐觉得,柳子涵的人生,就仿佛是他自己可能会拥有的另一种人生。莫名其妙与宝禾先生结伴同行进而产生情愫的自己,却在此地与人组建了家庭,过着正儿八经的日子。
“说起来,我这人真是个窝囊废。不是指你丈夫柳子涵,是说此刻站在这里的我。活到这么大,从未干成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事。整天混混沌沌的,就知道跟着先生满世界乱跑,也帮不上什么忙。”
离开墓地,三人就仿佛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并肩而行。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喜欢跟先生一起出去,又苦又累,还经常迷路到不知名的地方。”
“这倒像你的性格。”果儿笑道,“怕麻烦。”
“不过,有段时间没跟先生出去,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可以说是借旅行逃避吧,出门在外,就好像自己也有事情可忙一样,不安的感觉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为什么会有不安的感觉呢?”阿尧抬起头满脸不解地问道。
刘子安苦笑了一下,道:“你还小,不明白……如果家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只有你整日无所事事,便会有种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本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感觉。”
阿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是吗,你曾是那样的人啊。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心地善良,从不说人是非。只不过很多事情做得不如人家好罢了。但这并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就无所谓。”果儿道。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宝禾先生落宿的旅馆。
“不如进去看看吧。”刘子安提议。
“正好,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抽时间来找鸢儿说说话呢。”果儿笑着应和。
就这样,三人走进了旅馆。
果儿跟鸢儿说话的时候,刘子安就带着阿尧到宝禾先生的房里去玩儿。
“这是你儿子?”宝禾先生上下打量着阿尧,奇道。
阿尧有些羞涩地躲在刘子安身后。
刘子安有些无奈,道:“先生,他们不知道,您难道还不清楚吗?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怎么可能会有儿子?”
“可这孩子未免也跟你长得太像了吧。”宝禾先生虽然知道这不是刘子安的孩子,但还是觉得他们俩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估计没人会信。
“是长得跟那个柳子涵像……”话虽如此,不过刘子安也觉得如果他有个儿子,估计也就长这样了。
“话说这孩子叫什么啊?”宝禾先生问道。
“我怎么知道?诶,你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刘子安拍了拍阿尧的头道。
“阿尧。”阿尧红着脸,小声答道。
“阿尧啊。”宝禾先生点了点头,“名字挺不错的,是你爹给你起的吗?”
阿尧摇了摇头,道:“是娘给我起的。爹最开始给我起的名字叫‘大狗子’。”
“大狗子?”宝禾先生简直要笑出眼泪来来了,“子安,你怎么给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这不是我起的。”刘子安怒道,“而且,大狗子这名字也挺不错的啊!贱名好养活。”
“爹。”阿尧轻轻拉扯着刘子安的袖子。
“怎么了?”
“你能不能跟我玩儿?”
“玩什么?”
“大风车。”
刘子安按照阿尧教给自己的方法,攥住他的双脚,把他抡着转圈。
阿尧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高兴极了。
“爹!”
“啥事?”
“咱们来玩摔跤吧!”
“哦,好咧。”
望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开心玩耍的样子,宝禾先生笑得眯起了双眼。
由于阿尧的笑声太大,其他房间的客人有了抱怨,果儿便携着省穿佣人服的鸢儿走过来,将他们一顿数落。
阿尧撒欢疯玩,累了就沉沉睡去。
宝禾先生开口道:“明日一早,我可要出发了。你打算怎么办?”
望着孩子熟睡的小脸,刘子安一时答不出话来。
宝禾先生啜着茶,放眼眺望院中的绿意。
树叶承接着阳光,片片晶莹翠绿。耳畔又传来鸟雀的啼鸣。
刘子安始终默然不语,宝禾先生也静静无言地啜着茶,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