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已尽数熄灭。
宝禾先生在黑暗中躺下, 这是他在虚无世界中度过的第一夜。
“也不知过去多久了。”宝禾先生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 暗自琢磨, “之前阿宁走的时候也没问清楚, 这地方跟外面的时间差究竟是怎样的。一沙漏的沙子漏完在这里是要用一天,十天, 还是一年......”
到这里只不过才半天的时间, 他已经见到了许多件奇怪而可怕的事,许多奇怪而可怕的人。
尤其是无脸人和夸父, 这两人虽然假装不熟,但明显以前是认识他的。
“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不,我认识过这样奇怪的人吗?”
宝禾先生突然想,或许他真是个活了好久好久的老妖怪也说不定,久到他把这些故人都忘了,把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也都忘了。
“精卫......夸父......”宝禾先生嘀咕着这两个人的名字。
之前夸父曾问过他关于“太阳”的事情,难不成, 那家伙真就是神话中的“夸父”?
宝禾先生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很久以前就应该已经不在了吧。”宝禾先生心道,“所以, 这地方才叫做虚无世界?是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家伙准备的墓地?”
宝禾先生一阵恍惚, 不知道现在身处此地的自己究竟是死的还是活的。
不过,就算他现在还活着,那以后呢?
宝禾先生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对未来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厌恶之情。
要是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心道。
不过, 想到刘子安, 他忽然又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再快一点。这让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
“虽然不想承认,但精卫那番关于宝贝的言论倒的确没错。”宝禾先生心道,“自己的确是一直把那孩子放在心上呢。”
直到此时,宝禾先生依然觉得他对刘子安的感情还只是长辈对于晚辈的关爱......
第二天早上,山谷还是浓雾弥漫,小木屋就好像漂浮在云端。推开门看去,宝禾先生觉得自己就像是水上的一片浮萍,飘飘浮浮的。
这世上岂不是很多人都像是浮萍,没有寄托,也没有根?
宝禾先生觉得自己越发地多愁善感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关上门,情绪低落得简直就像是个刚看见自己心上人上了别家花轿的男孩子。
这天早上,唯一让他觉得有点愉快的声音,就是送饭的敲门声了。
打开门,门外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大食盒。
宝禾先生打开食盒,六菜一汤,外带白饭。只不过每样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饭也只有几粒。
宝禾先生看着眼前的饭菜,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终于知道那位游魂先生为什么对鸡骨头那么感兴趣了。
“唉,你这里的量比我那里大多了。至少大一倍。”
宝禾先生听到后面的小窗外有人幽幽地说道,语气里半是感慨,半是艳羡。
宝禾先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那位游魂先生来了,忍不住问道:“你那里是什么量?”
“少啊。眼睛不好的人连看都看不见。风若大些,立刻就会被吹走。”游魂道。
他身影一晃,从窗外钻进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又道:“在这里吃饭是有窍门的。”
“什么窍门?”宝禾先生问。
“每样饭菜你都要慢慢地吃,最好是先用门牙磨,在用舌尖细品这其中的滋味。”
“什么滋味?”
“让人恨不得立刻去死的滋味。”
“你们不是不存在的人吗?”
“他们是我可不是。”游魂道,“我是要吃东西的。”
“夸父也吃东西。”
“但他也可以不吃。”
“你必须吃东西?”
“不吃会饿!”游魂激动道,“饿得想死!”
“可你还活着。”宝禾先生不禁叹了口气,道,“你能活到现在,一定很不容易。”
游魂慢慢点了点头,眼角忽然留下两滴清泪。
宝禾先生不忍再看,顿了顿,道:“相识一场,我请你吃顿好的吧。你吃肉吗?”
“吃,我什么都吃!”游魂道,“怎么,你想去死,趁着现在身上还有几块肉,让我好好吃上几顿?”
“我可没有那觉悟。”宝禾先生笑道,把几个碟子里少得可怜的食物都倒到一个碟子当中,然后把碟子放回食盒内,再将其拿出来时,里面竟盛了满满一碟子的肉。
游魂眼睛都看直了。
“敢吃吗?”宝禾先生问。
“敢!有什么不敢?”游魂道,夺过宝禾先生手中的盘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宝禾先生看着他那张瘦得干瘪的脸,忽然道:“我叫宝禾。”
“我知道。”游魂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道。
“你呢?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游魂顿住了,用一双骷髅般深凹下去的眼睛盯着宝禾先生,反问道:“你又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迷路了。”宝禾先生答道。
“不,你是跟着哨子的声音来的吧。”
宝禾先生承认。
游魂道:“你从活人世界到这虚无世界中来,他们自然看不惯你。他们要你死,变成不存在的人,变得和他们一样!”游魂笑得阴恻恻的。
“那你呢?”宝禾先生问。
“我就惨了,投胎成了不死民。我想死啊,可是死不了。”游魂道,“他们不给我吃东西,想饿死我。但我只会饿,不会死。我想死啊......”
“可我还不想死。”宝禾先生道,“别人愈想让我死,我就愈要活下去,活给他们看。”
游魂的眼睛里忽然露出很奇怪的神情。
“你一定能出去的,一定能......”他嘴里喃喃道,“你能出去一次,就肯定能出去第二次。”
“上次我是怎么出去的?”宝禾先生问道。
“我不能说,绝不能......”他喃喃自语,仿佛是在回答宝禾先生的问话,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说着,他的身子便如同幽灵般飘起,眼看就要飘出窗外。
然而这一次,宝禾先生却下定决心一定要问个明白,于是闪电般地钳住他的手腕,又问道:“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游魂咬着牙说道,“因为我若说出来,我们就绝不会再是朋友了。”
宝禾先生还是不懂,待要再问时,游魂那双枯瘦干硬的手竟变得柔若游丝,从他手中挣脱开了。
宝禾先生吃了一惊,再出手时,那游魂已钻出了窗户,真的就像是一缕游荡的魂魄,飘散在的天际。
宝禾先生怔住了。
他一直自诩见多识广,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功夫,这样的人。不,也许他听说过,好像是听阿宁提起过,可是连这种记忆都已很模糊。
他跟阿宁有谈论过类似的话题吗?
他来过这个地方吗?
他真的认识过这些稀奇古怪的家伙吗?
所有的记忆都渐渐模糊,宝禾先生已经被关在这里很长时间了。
究竟是两天?三天?还是四天?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当初跟夸父比赛时装进戒指里的肉已经快吃完了,游魂也已经好久没来找过他了。
“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死也得疯啊。”宝禾先生叹了口气,心道。
他决定出去走走。
虽然外面雾色正浓,但是他确信自己脚下的路是通往西北方向的,走过前面的山坳,就可以找到清泉和食物。
不过,这一次他又错了。
前面既没有山坳,更没有泉水,只有一片莽莽密密的原始丛林。
饥饿本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但和干渴比起来,饥饿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宝禾先生的嘴唇早已干裂。他在这连泉水都找不到的穷山恶谷间,已经走了整整三天。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更不知道要去哪儿。
丛林中一片黑暗,黑暗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危险,每一种危险都足以致命。所以,作为一个旅人,除非万不得已,宝禾先生是不愿意走夜路的。
可是现在,他只有往前走,既没有别的路让他选择,也不能退。
他又迷路了......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究竟潜伏着多少危险?
宝禾先生没敢多想,他怕自己想多了就不敢走了。
他折下一根树枝,摸索着一步步往前走,就像是个瞎子。
这根树枝,就是他的明杖。
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要倚赖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想到这一点,宝禾先生就笑了。
一种充满讥诮地惨笑。
黑暗中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声音,可是这种绝对的静寂,也正是最可怕的声音。
宝禾先生的呼吸仿佛也已停顿,突然闪电般出手,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被他掷了出去。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已出手。
若是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人类也会变得像野兽一样,也有了像野兽般的本能和第六感。
匕首扎住的是一条蛇。
宝禾先生夹住蛇尾,一掷一甩,然后就一口咬在了蛇的七寸上。
又腥又苦的蛇血,从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胃。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变成野兽。
但他并没有停止,蛇血流下时,他立刻就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跃动。
黑暗已渐渐淡了,变成一种奇异的灰蓝色。
这漫漫长夜他总算已挨了过去,现在总算已到了黎明时候。
可这又如何呢?迎接他的将是下一个漫长的而充满危机的黑夜。
地上有落叶,宝禾先生抓起一把,擦净了手上的腥血。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声音。
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