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得袭人的言语, 史湘云也不好再说什么。她的行为虽然无情, 但若是真的走了,对于史湘云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想了想, 史湘云正准备张口说几句场面话就放袭人离开,忽然此时贾宝玉走了进来, 看到袭人的样子,愣了愣之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袭人有些不自在的拢了拢手里的包袱, 不去接触贾宝玉的视线,低声说道:“我要回家去。”
贾宝玉闻言也不说话, 只是一步一步脚步极为沉重的朝着袭人走了过来。袭人低垂着头,看着贾宝玉脚上穿着的一双做工普通的青布鞋子。这种从外面买来的鞋子, 贾宝玉从前是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如今, 却也能穿上脚了。这贾家, 确实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了……不是她花袭人狠心, 只是人往高处走, 方是正理。
贾宝玉站在袭人面前,眼神淡淡的看着她, 说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袭人声如蚊呐:“……没有。”
贾宝玉嘴角微翘, 笑了笑又问道:“大哥儿呢,你就不管他了吗?”
袭人依旧低垂头颅,回答道:“有奶奶在呢,亏不着大哥儿。”
贾宝玉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看向袭人的时候,眼睛已经开始发红:“好个无情无义的花袭人, 果然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袭人闻言终于抬起眼来看向贾宝玉,忍不住的回答道:“二爷无需这么说我,若你还是从前那个宝二爷,我自然会一心一意的陪伴你。可是如今,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哈哈哈,好一个又有何用……”贾宝玉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而后忽然又止住了笑声,看向花袭人,眼神变得混沌而疯狂:“我掐死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说着,他猛然伸出手去,狠狠的掐住了袭人的脖颈。袭人大惊,拼命挣扎起来,想要伸手掰开贾宝玉的手。可是发起疯来了的贾宝玉力气出奇的大,她根本无法挣脱开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努力看向吓呆了的史湘云,嘴里呜呜有声,泛着血丝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神情来。
看见袭人的眼神,史湘云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几步跑过来帮着袭人想要拉开贾宝玉,嘴里急急说道:“二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啊?袭人要走,就让她走吧,你犯不着这样啊!二哥哥,快放手啊……”
“都走了,都离开了……鸳鸯走了,宝姐姐走了,大嫂子走了,如今连你也要离开!为什么,为什么啊……休想,你休想离开我……”贾宝玉完全听不进去史湘云的话,疯狂的眼神看起来根本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男人发起疯来的力气,哪里是史湘云一个纤纤弱女可以压制住的?他掐在袭人脖子上面的双手越来越紧,袭人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眼看就要窒息了。见此情景,史湘云放开了自己被吓得无力的双手,跑到门外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出事了,要出人命了……”
等到听到史湘云声音的其他人跑来一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袭人仰面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她充血的眼睛兀自睁开着,红得可怖。雪白脖子上一圈紫红色的瘀痕,像是戴上了一条特别的项链似的。贾宝玉呆呆的坐在她的尸体旁边,眼神怔愣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杀了一个人。最先赶来的贾环和王熙凤连忙拦住了想要进屋来的惜春和赵姨娘等人,怕惊吓到了她们。王熙凤转过头来看着地上的一人一尸,叹道:“孽债啊,孽债……”
袭人已经除了奴籍,是平民身份。贾宝玉杀了她,很是有些麻烦。花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一纸诉状将贾宝玉告上了官府,告他蓄意杀人。史湘云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贾宝玉去给袭人抵命,几乎散尽了家财,又求到慧玉和黛玉身上,才总算了结了此事,将贾宝玉捞了出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贾宝玉被狠狠的打了一顿,是被抬着回家的。在牢狱里吃了许多苦的他形容消瘦,眼神呆滞,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宝二爷的风采了。史湘云守着一个呆呆愣愣终日不开口说一句话的宝玉,眼泪都几乎流干了。她想起当年自己的种种行为,不由得悔不当初。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薛宝钗离开贾宝玉之后并没有过多久,便再次改嫁了。这次她嫁的是跟薛家一样的商户人家,祖上也曾做过皇商,算是门当户对。只是,这位新郎娶的是续弦,本人年纪已经将近四十了。并且,膝下已经有了一个嫡子。薛宝钗一嫁过去,便当娘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薛宝钗已经不是姑娘家了。高不成低不就,也就只能将就一下了。反正,总比跟着贾宝玉做妾室强。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之中,盖着红盖头的薛宝钗视野里是一片鲜红。忽然在整片整片的红色里她仿佛看见了那年春暖花开之时,众人聚在大观园里嬉闹吟唱的场景。那时的她踌躇满志,脚踏史湘云拳打林黛玉,哪里会料到世事竟是如此的无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她轻启朱唇,喃喃的念了一句。然后,一滴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
耳边的唢呐锣鼓震天价的响,虽是喜乐却更像哀乐。薛宝钗坐在花轿里,晃晃悠悠的,去向了她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未来……
京城北门外送别亭旁,今日来了一群衣裳褴褛的人。一个个蓬头垢面的样子,再也看不出他们亦曾是久居人上的人。贾家被判流放的众人,亦在其中。他们与其他人一样,头戴枷锁脚上拴着铁链,简直就像是牲口一般毫无尊严可言。从前白皙富态的王夫人如今面黄肌瘦眼神呆滞,露出来的皮肤上犹有道道伤痕。她的罪名既多又重,在监牢里的日子,非常的不好过。贾政就站在她的身旁,看起来形容虽然也不佳,却比她要好多了。他低垂双眼神情麻木,偶尔瞥向王夫人的眼神里,藏着深深的恨意。
就是这个无知蠢妇,私藏了甄家的财物,偷着发放印子钱,插手诉讼,给贾家添了好几样罪名。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娶了这么一个丧门星……
站在贾政旁边的贾赦,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他要去的不是苦寒之地,而是去赴宴一般。贾政看不下去他的神情,不由得开口说道:“大哥怎么如此的毫不在乎?”
贾赦嘿嘿一笑,说道:“这辈子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抱过的美人不计其数,值得了。流放就流放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贾政闻言不由得气结,正要说话时等在送别亭里的人已经簇拥了过来,他只得闭嘴了。一眼看去,来送他们的人有王熙凤、惜春、迎春、史湘云和木呆呆的贾宝玉,以及贾环和赵姨娘,却不见李纨母子和邢夫人。见状贾赦问道:“我那婆娘呢,怎么没来?”
王熙凤呐呐的说道:“我们出来之后不久,太太就回娘家去了,此后再也没有消息。”
贾赦闻言啧了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此时站在贾赦身旁的贾琏看向王熙凤,眼神非常的复杂,慢慢的说道:“你好好的带着节哥儿和大姐儿过日子,教养好了节哥儿,将来也是个依靠。……我在监牢里想了很多,凤儿,从前,是我对不起你。”
闻言,王熙凤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沉默了一下,她缓缓开口说道:“我也做了许多错事……你放心,我会等着你回来的,总不会一直流放在外。遇到大赦天下的时候,也就可以脱身了。”
贾琏苦笑了一下,道:“但愿吧……”
贾政与史湘云和赵姨娘贾环说了几句话之后,问道:“兰儿和他娘呢,怎么没来?”
史湘云闻言顿了顿,回答道:“大嫂子带着兰儿独自住着了,她走后也没有送消息回来。就连他们如今住在哪里,我们都不清楚。”
贾政听了这话,不由得再次气结,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不断念叨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另一边,王夫人面对着贾宝玉,眼神爱怜的看了又看,说了又说,只是一直得不到回应。贾宝玉始终木呆呆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如果嘴边再多一点口水的话,就跟个傻子差不多了。王夫人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贾宝玉的不正常,便问史湘云道:“宝玉这是怎么了,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史湘云无奈只得将袭人的事说了,又道:“许是吓坏了,想来再将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