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得袭人之死, 王夫人狠狠的啐了一口, 道:“便宜她了,无情无义的东西, 活该!可怜我的宝玉,怎么就被吓成了这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给宝玉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她眼神不满的看向史湘云。
史湘云听了王夫人的责问, 顿感十分委屈,眼圈儿都有些发红了。“太太不知, 为了给宝玉治病,我真是使了无数的银钱, 跑断了腿。可是如今我们家的情景太太也知道,再不能请动宫中的太医来了, 只得请外面的大夫看病。看来看去, 那些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说可能是癔症, 需要静养。兴许再等一段时间, 也就慢慢的好起来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犹不满意,沉着一张苍老黄瘦的脸说道:“找什么理由, 我看你就是压根不将宝玉放在心上。我告诉你, 你别以为我们家遭了难,就对宝玉不上心了。你可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妻子,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一辈子都得安安心心的守着他,休做他想,丢了你们史家的脸!哼, 什么名门闺秀,真是个丧门星,一进门来,我们家就遭了这样的大难,都是那老太婆的不是,活该生生怄死了!宝玉这么好的孩子,娶了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王夫人不断的絮絮叨叨,越说越不像话,听得史湘云又惊又怒又伤心,只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从前王夫人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好歹面上一直保持着大家子主母的气度。可是如今看她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粗俗无礼,简直像是个无知泼妇一般,再没有半天出身大家的模样。眼神里,甚至带着几丝癫狂之意。这个人,已经彻底毁了吧……
这边众人兀自惊诧着,那边王夫人已经从史湘云骂到了李纨母子的头上:“……什么书香世家的闺秀,我呸!不孝不仁的东西,拿了钱就跑路,只顾着自己,再不念从前的半点情义。兰小子也是一样,也不知道劝着他母亲一些,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原来一肚子坏水,果然是李家的坏种……”
今日与贾家人一起赶赴流放之地的犹有其他获罪官宦人家的人,虽然各个再无从前的风度,但像是王夫人这般疯狂的人还真没有几个。那些人,都像是看猴把戏一样的看着王夫人发疯,眼神轻蔑。感觉到这些人的眼神,贾政的脸上顿感火烫起来。双手被桎梏着不得自由,他便抬起腿来狠狠踢了王夫人一脚,怒斥道:“你满嘴胡咧咧些什么?给我闭嘴!”
王夫人冷不防挨了一脚,愣了愣之后勃然大怒。她顾不得脖子上戴着枷锁,扑到贾政身上就是一顿乱撞乱踢,嘴里大声骂着肮脏不堪的话语。贾政哪里是发了疯的王夫人的对手?一时间被她搞得狼狈不堪,仓皇退避。此时就连负责押解犯人的官差们都围拢了过来,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嘲笑着,使得贾家其他人,都感到羞愤而尴尬。
不远处的一座青青小山坡之上,树荫底下停驻着两匹骏马,马上是两位气宇轩昂,英姿挺拔的男子。此时他们正遥遥看着这边的好戏,一个眼露憾色,一个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到王夫人和贾政互相怒骂攻击之时,穆筠转头对身旁的温雅说道:“真是没有想到,他们竟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实在可叹。”
温雅道:“到了这个地步,有的人完全卸下了羞耻心和伪装,露出真面目来了。”
穆筠又问:“计划还要继续进行吗?”
温雅缓缓的摇了摇头:“我想,不必了。看到了她现在的样子,我方才觉得,让她活着,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目送着官道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之后,穆筠又对温雅说道:“皇帝那里,还是那样吗?”
温雅点了点头,神情凝重:“很难,但我是不会放弃的。”
深深禁宫之中,此时天色已经向晚。天际的晚霞,是深深浅浅的紫和浓浓淡淡的红,色调艳丽得像是下了毒一样。皇帝此时正站在御花园中一条玉带也似的白桥之上,微微仰头看着天际夕阳。天空中猛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再仔细看去时,却已经渺然无踪。他的眼神里,便露出深深的寂寥来。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
如血残阳底下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疲倦,不像是富有四海的皇帝,反倒像是失意至极的落榜书生。
远处花圃之旁的石子路上,缓缓走来了一直还没有得到皇后名分的齐荣琳。她依旧浓妆艳抹着,挽着高高的云髻,戴着辉煌醒目的九凤含珠钗,生怕宫中之人忘记了她是皇帝的正室妻子。可是,越是炫耀什么,其实就是越缺乏什么。她的心里,一直藏着深刻的恐惧。皇帝他,会不会一直这么含糊着,不晋封她为皇后?
她的日子过得很不好,皇帝几乎不在她宫里留宿,即便初一十五这样特殊的日子他勉强留了下来,也不会碰自己。也因此,她至今无孕。无孕又无宠,她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那真是太正常了。
慢慢的走到白桥之上,站在皇帝身旁,齐荣琳开口说道:“陛下,风冷了,回宫去吧。”
文琦瑛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回答道:“不关你的事。”
这样冷心无情的文琦瑛,齐荣琳已经习惯了,此时她也不气馁,兀自说道:“陛下,近日,我听说了一些事。”顿了顿,没有得到文琦瑛的回应,齐荣琳继续说了下去:“青衣卫的指挥使温大人想要跟靖安侯府夫人的长姐结亲,却一直被阻挠着……陛下,是你出的手吧?”
文琦瑛冷然回应道:“此事与你无关。”
“怎么跟我没有关系!”见文琦瑛始终是这么一副冷淡的模样,齐荣琳突然之间暴怒起来,嘶声喊道:“我知道,你就是忘不了那个小蹄子,连嫁人都不让她嫁。你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我告诉你,有我在一天,那狐媚子别想要进宫!”
闻听得此言,文琦瑛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失态的齐荣琳,眼神清冷:“我没想让她进宫。……白白糟践了她。”
起初听到文琦瑛第一句话时,齐荣琳的表情还有所缓和。接着听到下一句话,顿时又气又恨,嚷道:“那我呢?你这么对我,不是也糟践了我吗?”
“你?”文琦瑛忽然轻蔑的笑了笑,“是你自己上赶着的,不是吗?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听到文琦瑛这无情的话语,齐荣琳怔住了。半晌之后,忽然瘫在地上大哭起来:“你、你好狠的心啊……我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爱你,我错了吗?……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忘了她好不好……”她仰起头来看向文琦瑛,眼神凄切,满脸鼻涕眼泪,形容狼狈极了。
看着这样可恨又可怜的齐荣琳,文琦瑛依旧面无表情。许久之后,他方才甩了甩袖子,转身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了。凄清的夜风中,隐隐传来他的声音:“……不可能。”
不可能不这样对你,不可能忘了她。
依旧瘫倒在地的齐荣琳停止了哭泣,半晌之后,忽又笑了起来。癫狂的笑着笑着,泪水却又再次涌了出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时光荏苒,似乎只是一转眼间,便到了黛玉临盆之日了。一大早的,刚刚起身的黛玉便发作起来,被新晴和慕隐扶进了早就准备好了的产室。看着产婆端着一盆盆的染了血色的水出来,站在门外坐立不安的穆筠更是心惊胆颤起来。他忍不住拉住身旁慧玉的衣袖,结结巴巴的问道:“长姐,黛儿不会、不会有事的,对吗?”
“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定会母子平安的。”慧玉不是空口说白话的安慰穆筠,她是颇有信心的。在黛玉怀孕期间,她严格控制着她的饮食。既不让母体缺乏营养,也不让营养过剩胎儿太大影响出生的顺利度。每天的上午和下午,哪怕黛玉有时候不愿意,她也一定要她在花园里去散一散步,直到身上微微出汗了为止。在合理饮食和适量运动之下,怀孕期间黛玉的身体一直很好,连个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都没有得过。这样一来,顺利生产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吗?
果然如慧玉所说,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后,产房里黛玉的痛呼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孩子响亮的哭泣声。“恭喜侯爷,夫人给侯爷添了一个大胖儿子!”产婆抱着一个红艳艳的襁褓疾步走了出来,脸上笑开了花。
看着襁褓里红红皱皱的孩子,穆筠一时间手足无措。半晌之后,方才嘿嘿傻笑起来。刚笑出声,他又止住了,看着产婆急急问道:“黛儿呢,有没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