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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看不见雪的城市(二)
    干毛巾酒店备了很多,而热毛巾的话需要在开水里烫一下才行。



    张家俊因为愤怒,走路都显得很僵硬,她姐姐把他拉到烧水的燃气炉前,对他说道:“我去拿毛巾,你在这里看着开水。”说完,她就转身离开。



    张家俊盯着眼前的大锅,看着里面沸腾的开水,突然觉得这翻滚的开水像极了姐姐的眼泪,像极了和他们一样外出打工子弟们流下的眼泪。



    这些眼泪都挂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都承载着说不完的辛酸与委屈。



    每一颗眼泪都是滚烫的,它滴落在地上时,都是震撼的;每一次羞辱都是无情的,它作用在心灵上时,都是沉重的;每一次反抗都是残酷的,它印刻在灵魂上时,都是永恒的。



    张家俊看着锅里的水在不断地翻腾,他突然想到,如果将这热水泼到那些丑恶的脸上是否可以让这世间的丑恶消融一些?这个想法很冲动,同时也很诱惑。



    锅里翻腾的水像是欢快的小精灵,它们上下翻动,相互拉着手旋转,彼此间说着话,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而在此时此刻,在不同的地点,彭勃也在盯着开水机,他的水瓶正在下面接水,开水流到水瓶里,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



    水满了,他取出校园卡,然后盖上盖子,拎回了寝室。



    在他寝室里,他的父亲正在给他整理铺位。



    彭勃倒了一杯水,说道:“爸,喝水吧,这些东西回头我自己收拾,你快歇歇吧。”



    他父亲笑了笑道:“我把这个铺完。”



    彭勃的大学寝室是四人间,睡觉的铺位在上面,下面是书桌,两边带柜子,这样的设计最大程度利用了空间,同时也显得寝室更加狭小。



    直到把床铺铺好,彭勃的父亲才小心地拉着扶梯下来。



    彭勃他们来的早,彭勃另外的三名室友还没有出现。



    随便收拾收拾东西就到了饭点,于是,彭勃带着他父亲到了食堂。



    大学里的食堂不贵,端着餐盘,打上五毛钱米饭,再要上一荤两素,这才花掉三块钱。



    两人找个座位,坐下吃饭。



    五毛钱的米饭其实不多,用家里的碗来盛的话,估计还不到一大碗。



    彭勃看着他父亲吃的很快,不一会就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他问道:“爸,要不再给你打一份吧?这饭不多,估计你吃不饱。”



    彭勃的父亲摆摆手道:“不要,不要,我吃饱了。”



    彭勃是知道他爸饭量的,平时在家里,他爸能吃两三碗米饭,这餐盘里的饭菜才有多少?所以他判断他父亲肯定是吃不饱的。



    此时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文章里写到作者在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其父亲陪送到学校的。



    临行前,作者的父亲去食堂吃饭,为了给儿子多留些饭钱,老父亲只要了一个包子,儿子要买多一些,父亲却说自己不喜欢吃这个包子。



    后来,直到作者的父亲病重,在病床上回忆过往,对儿子说自己还记得当初那个食堂里的包子,味道真不错。



    听到这句话,作者突然才明白自己父亲的苦心,他为此特意买了好多包子送到父亲面前,可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再也吃不了了。



    而作者在那一刻才明白什么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彭勃想到这里,立马起身走到打饭的窗口,又买了四个馒头和一盘菜。



    “爸,我又买了这些,我们一起吃吧,干了这么多活,今天真是饿得很。”彭勃把菜推到他爸的面前。



    他父亲没有拒绝,拿起馒头,吃了几口,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半晌后父亲叮嘱道:“儿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只要你以后能好,我和你妈这一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



    彭勃重重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彭勃和他的父亲又回到寝室里忙乎,直到下午五六点钟才收拾妥当。



    他父亲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对彭勃说道:“我走了,你在这里好好的,有什么事给家里打电话。”



    “爸,我送你吧。”彭勃将水盆里的脏水倒在水池里,放下盆说道。



    “不用,我走了。”说完,他爸便转身离开。



    此时,太阳西斜,阳光透过楼道尽头的玻璃门照在地上,拉出一道金黄色的光带。



    楼道里没有开灯,有些幽暗,更显得深邃与悠长,加上尽头的阳光,这条通道仿佛变成了一条走向暮年的路,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正是慢慢走向暮年的父亲。



    彭勃站在寝室门口,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感觉他父亲每走一步,好像身躯就佝偻一分;每走一步,好像孤独就增加一层。



    彭勃突然想到,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对于自己来说它陌生无比,对于他父亲来说同样如此。



    现在,他父亲要一个人回去,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他会不会迷失方向?在人潮汹涌的火车站,他会不会感到孤单?在漫长而煎熬的旅途中,他会不会感到疲累?



    巨大的孤独感袭上彭勃的心头,他想开口喊道:“爸,你别走!”可是,话噎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草木也知愁,昭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人生本是孤寂,热闹都是强留。



    两个人来,现在要一个人走,父亲一路陪行到了这里,已经竭尽全力。现在父亲老了,一个人孤独地走回自己熟悉的回忆里,而彭勃则要一个人勇敢地走到未来陌生的天地中。



    彭勃看着父亲就要消失在转角,他的眼眶开始发酸,眼泪在眼睛里打转,直到他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眼泪滴在地板上,碰撞出一朵水花。



    同样,在酒店后厨的开水锅里也开出一朵水花,张家俊盯着水花看,满腔的怒火已经沸腾,他忍不住想要实施心中的想法。



    干吧,管他们怎么说!干吧,管结果如何!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今天就是那些恶人受报应的时候!张家俊想到这里,伸手就要去拿盛水的水壶。



    这时,一双柔软的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这双手的主人感到张家俊的肩膀很硬,而永远紧绷的肩膀,叫硬骨头;永远握紧的拳头,叫我不服。



    按住他肩膀的人是大堂经理,张家俊回过头来,眼神冰冷。



    大堂经理看了一眼张家俊的眼神,不动声色地说道:“做我们这行的,就得受客人的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到的事情你都想象不到。”



    “什么事情?”张家俊问道。



    大堂经理叹了口气:“你肯定不愿意相信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坏,原来这个社会这么坏,原来这些人这么坏。那时的我也是一腔怒火,觉得送他们下十八层地狱都应该,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张家俊问道。



    “因为每个人都不容易,他们也是可怜人,我们也是,所以本质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大堂经理说完,便动手将热水浇在毛巾上,然后一个一个的小心地拧干。



    张家俊站在原地,回味着刚刚的那句话。



    “对了,我并不是故意针对你姐姐,没办法,这些都是做给那些客人看的,这个月我会给你姐姐加一百块钱奖金,这就算是补偿吧。”大堂经理说道。



    张家俊点点头,没有说什么,然后,他端起摆着热毛巾的盘子,送到了先前的那个包房里。



    晚上打烊下班的时候,张家俊对他姐姐说道:“姐,我不想干了。”



    张家佳问道:“又怎么了?你不干这个要去干什么呢?”



    张家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清楚了,这次我真的不想再干了,我要去干有技术的活,回头还能学个手艺,干这个传菜员是没有出路的,况且,我觉得我实在受不了这个环境,我真的害怕自己哪天受不了就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



    张家佳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你想好下一份工作做什么了吗?”



    “我想好了,之前有个伙计通过一个中介,最后在外面的工厂里找了个好工作,我向他打听了,他把那个中介的电话号码给了我,我今天打电话问了一下,那个中介说这两天正好有个厂在招工,说让我去试试。”张家俊回答道。



    张家佳又问道:“那个中介向你收钱了吗?”



    “没有。”张家俊答道。



    “一般收钱的中介都是骗人的,你自己多留几个心眼,别被骗了。”张家佳提醒道。



    张家俊笑了笑道:“你就放心吧,我机灵着呢。”



    第二天,张家俊就到酒店里辞职了,流程走得很快,工资当面结清,工作服全部交还,宿舍当天退掉,张家俊先将行李放到他姐姐的宿舍里,然后,独自一个人找到了中介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