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枫一个人躺在狭小的旅馆房间里,被单上发出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密密实实。
明明早已经到了夏天,山里的夜晚居然还是这样冷,仿佛那薄薄的毯子根本遮挡不住破窗而入的冽风。
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习惯了喧嚣和热闹。即使是晚上,小区外面的马路仍不时有汽车奔驰而过,那呼啸的声音无比巨大,甚至震得窗棱都跟着作响,她却能睡得无比安稳。
然而,在这空气好像都带着绿意的深山里,除了树叶的沙沙声,间或只闻得几声虫鸣,耳朵被安静塞得满满当当,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尤小枫有点后悔。
学校同宿舍的女孩提议趁着周末一起来个短途旅行,她本不想答应,最终还是被磨得受不了,跟了来。
这算什么?人家同男朋友两个人卿卿我我享甜蜜,她一个人孤零零扮演电灯泡的角色也就算了,如今连入睡都那么困难,她难道是来找折磨的?
她翻了个身。
愈是想要快点入睡,头脑中就愈是清明,白天发生的好多事情都一股脑地跑了出来,简直是逼着她去回想。
这座山是C城附近的著名旅游风景区,因为植被茂盛,空气十分清新,城里许多手里有点余钱的人,都在这儿买了房子,预备着闲暇的时光来此小憩一番,也算是放松一下心情。
因为是星期六,山上的人特别多,不少江湖骗子也趁着这时候出来招揽生意。
尤小枫和两个玩伴在山脚下遇到一个女人。她拦住他们的去路,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凶祸临头、大限将至之类的胡言乱语,拿出三枚白色状如花朵的金属项链坠,强令他们一定要收下,还再三宣称自己不要他们一分钱。
同宿舍的女孩及其男朋友被那女人缠得不耐烦,接下了那两枚链坠,打算息事宁人。可是尤小枫生平最厌恶这种神神道道的人和事,无论如何不肯收,末了还一巴掌将那坠子打落在地。
女人倒也不恼,只阴恻恻地吐出一句:“你要倒霉了。”拾起链坠转身便即离开。尤小枫啼笑皆非:怎么倒霉?不过是一个破坠子,非金非银,难道那女人还要派杀手来复仇不成?
白天里她一点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眼下,就连隔壁女孩和她男友的说话声也逐渐消失,她不由觉得心里有点发虚。
这里,实在太静了。
尤小枫竖着耳朵,尽可能地想于死寂的空气里捕捉一丝令她心安的声响。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前台大叔的鼾声;楼上似乎有人正在用厕所,“哗啦——”,那是冲水的声音;也不知谁大半夜的正在开衣柜,两块门板敲在一起,发出“格拉”一声……
她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那开衣柜的声音,分明就在床的旁边!
有人,在这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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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的上帝以及老天爷呀,这叫什么事儿?
亲爱的母上大人,你是真的要逼死我才甘愿吗?
你们能想象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三天,整整三天,我已经快要错乱了!
我从来不知道黎馥雪女士竟然有这么多的手段,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一样(当然,袁晓溪也背着我出了不少坏主意)。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藤条,无论做什么,时时不离身,没事儿就跑来我的房间转悠,但凡我稍不顺她的意,她一鞭子便抽将下来,虽然没使多大力,但我架不住这样的精神折磨啊!
还有阿神。我心疼它身体还没恢复完全,让它多休息,可它老人家倒好,索性将自己的被窝搬到我房间门口,死也不准我关门,眼睛像颗电子眼一样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要我有一点懈怠的迹象,立马张嘴大叫我妈的名字,你说它这副样子,我不叫它狗腿子,都实在是对不起它!
背口诀、练心法、掌握法器使用要领、领悟高级法术……我妈就像是强行撑开我的嘴巴,无休止地往里灌着食物,硬生生的非要将我喂成一个大胖子。这还不算完哦,三天里,她不仅不准我出门,还没收了我的电话,就连费尔南多来找我,也被她婉言挡在了门外。
拜托,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这样软禁着我有意思吗?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饭都不让我吃好!一日三餐,那是绝对看不到一丁点肉末儿的,每天不是白菜豆腐就是萝卜土豆,我吃得都快要双眼冒绿光了好吗?我忍不住跟我妈抱怨,她倒理直气壮地回我一句:“你现在是要紧关头,最重要就是要护住一口清气,才能事半功倍。肉吃多了徒增浊气,没什么好处,我劝你平日里也少吃点,诛邪之人,忌讳这个。”
瞧瞧,这话说得跟尉迟槿一模一样,我说您还有谱没谱了?我可是你的女儿,你这么对我,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您亏心不亏心?
好在,这噩梦般的日子,终于算是过去了。我不仅新增了硕大的黑眼圈,瘦了四、五斤,连胡子都要长出来了!幸好只有三天,要是再让我多熬两日,我恐怕离行尸走肉也不远了。
晚饭的时候,我妈端上来一盘炸得金黄的蒜蓉排骨。
我简直像恶狗抢食(阿神说的)一样扑到了餐桌上,眼泪都快掉下来。所以,我这算是重见天日了是吗?
我扶起筷子,颤抖着夹住一大块香喷喷的排骨,还没等喂到嘴边,黎馥雪女士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快吃吧,妈妈知道你这两天肯定馋疯了,今天晚上尽着你吃,要多少有多少。”说着,她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吃完晚饭,你把那些东西拿到吴大叔家里,好好跟人家道个歉,你是小辈,必须先服软,明白吗?”
我顿时没了胃口。老妈啊老妈,你是打定主意了非要让我不得安生么?
要我去跟那个臭酒鬼道歉,我做错什么了?他纵然有千般仇怨,万种悔恨,总犯不着撒在一个从未伤过人的阴魂身上吧?他那么心狠手辣,还要我去做小伏低,休想!
我搁下筷子,低着头摆弄手指,再不发一言。
“怎么,不想去?”我妈倒是处之泰然,“没关系呀,不去就不去。让我想想,嗯……我觉得你这三天的特训还是太短了一点,好多东西都还没有切实领悟。这样吧,我们再延续三天,你要是同意的话,这排骨也不要吃了,冰箱里还剩了点菜汤,你赶快去喝了我们立即就开始,你看怎么样?”她边说边作势要将桌上的菜收起来。
我猛地抬起头,恨恨地盯着她。黎馥雪女士,你太没有下限了!
“好小子,干得漂亮!我去,去还不行?!”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接着立刻护住那盘金灿灿的排骨。
我妈点点头,转身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盆红烧肉,脸上尽是奸计得逞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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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纸箱,不情不愿地站在吴默樵家的门口,用力敲了两下门。
纸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好酒,满满当当塞得一点缝隙都不剩。白酒、红酒、洋酒……我妈这可算是下了血本了啊!她有这闲钱,怎么不说贴补我一点?她女儿过的多贫寒呀!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我万念俱灰地摇了摇头。
隔了好半天,门终于开了。
吴酒鬼从房门后面探出脑袋,一见是我,脸上露出十分讨打的神情,道:“咦,这不是正义而又饱含爱心的古大侠女吗?突然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被他一激,立时就要口出恶言,忍了又忍,才咬着牙将手里的箱子朝他伸了伸,低声道:“吴……吴大叔,我给你送酒来了。”
吴酒鬼双眼立即放光,劈手将我手里的纸箱夺了去,闪到一侧对我道:“唉,还挺沉,花了你不少钱吧?进来坐进来坐。”
我阴着脸道:“不算什么,您高兴就行。”接着便跟着他走进屋子。
他家的户型跟我家大同小异,面积也基本相等,只是他长期不开窗换气,屋内弥漫着一股酸臭味,鞋袜酒瓶甩得到处都是。我皱着眉头伸出两根手指,将一条扔在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沙发上的裤子拈起来移到一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喝水吗?”他将纸箱摆在墙角,转过来冲我笑笑。
我迅速摆了摆手。这酒鬼家里的东西看起来实在太可疑了。他长期身处其中已经有了免疫力,我还是少碰为好,免得一个不小心中毒而亡。
“嗯……那个,吴大叔,我是来跟你道歉的。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就算不认同你的做法,也不该跟你大呼小叫,毕竟你是长辈,又帮了我的忙……”我不情不愿地低声嗫嚅道,仿佛是在完成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
“无妨。”酒鬼笑着摇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也坐了下来,“我当时是有些闹你,不过事情一过,也就不必放在心上。其实,就算你今天不来道歉,我也不会记你的仇。你这个丫头,心软善良,难免对有些做法看不过眼。”
我有点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位大叔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理性了?
“不管怎么说,我那样跟你说话肯定是错的,无论如何也该跟您道歉。”我愣怔了半晌,才吐出这句话。
吴酒鬼从纸箱里掏出一瓶白酒,打开盖子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道:“行,丫头,你的道歉我接受了。这事儿就别放在心上。不过,有些事情,大叔还是要提醒你。”
“什么?”我疑惑地道。
“你自己心里很清楚,现在C城正笼罩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你明明可以不理,但是你却偏偏不愿意袖手旁观。那么,你就不得不付出一万个小心。之前风魄也曾透露过,他只不过是一步棋,接下来,还有更精彩的故事在等着你。那么,你须得记住,每一个恶灵,可能都有一段令闻着伤心听者流泪的过往,但如果每次你一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心软,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善良害死。你懂吗?”
“可是……那个风魄虽然搞出很多事端,却真的没有伤过人啊……”我知道他这番话是为我好,却仍不能打从心里信服。
“哈,古家丫头,我这么说吧。他以前和现在没伤过人,不等于以后就不会伤人。他既然是被人摆布,你怎么保证他接下来不会被逼着做出一些更可怕的事?丫头,你一定要搞清楚,身为一个斩鬼女,你首先要做的,是保护人类的安全,听清楚,是人类。如果你连活人的安危都无法保证,又凭什么将你泛滥的爱心倾注在那些恶灵身上?!”
他说得掷地有声,一时之间,我竟哑口无言。
所以……真的是我错吗?
酒鬼说的,全部都是对的。如果我保护不了活生生的人,实在没有任何权利再本末倒置地去顾及那些恶灵。可,为什么必须有一方要受到伤害或做出牺牲?可不可以找到一个能让一切归于平静的方法?
吴酒鬼看我一直不说话,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好啦,别想那么多,你当斩鬼女的时间毕竟还短,只要小心点,这些事情,你都可以慢慢去感悟。或许有一天,你会做得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好。”
我咧出一个苦笑。呵,怎么可能?再过一年多,我就彻底和斩鬼族的身份说再见了啊!
“好了,高兴点儿。这两天我没酒喝,实在馋得够呛,你要是今晚没给我送过来,我都打算明天去大马路牙子上拉二胡卖艺了。怎么,想不想听大叔给你唱一段儿?”
吴酒鬼说罢就拿出一把二胡,依依呀呀地拉了起来。
那动静实在太恐怖,立马将我从低落的情绪之中拉了出来。我赶紧跳起来,道:“哎哟,大叔,我想起来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去呢!我先走了,拜拜!”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三两步冲到门边,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身后,传来吴酒鬼爽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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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我睡得正沉,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
我心里一紧,瞬间就清醒过来,不知怎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女声,正止不住地抽噎着。
“请问,你是古安妮吗?”
“我是,有事吗?”我简短地道。
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声音骤然放大,带着哭腔喊道:“求求你,救救我的朋友,求求你……”
她此刻的情绪这样激动,恐怕难以将事情说得清楚,而且,在电话里终究也不方便。于是,我对她道:“你冷静点,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你确定需要的是我的帮忙吗?”
她用了好几秒的时间勉强喘匀气息,道:“我……叫万采灵,我朋友叫尤小枫,我们都是G大的学生。我知道你是捉鬼的高手,我真的没办……没办法了……”
我想了想,道:“现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一早我去G大找你,你看怎么样?”
“好……”她抽抽搭搭地答,“我哪也不去,一直等着你。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应承下来,挂掉电话。
我妈在我身边翻了个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妮妮?”
“没事,你睡吧。”我替她掖了掖被角,自己也缩回了被子里。
我妈的三天魔鬼特训来得真是及时,或者明天,就是验证成果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