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则涵来到黛娘住处时,黛娘的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黛娘的衣裳被褥也换了新的,丫环又点了香,掩盖了空气里滞留的淡淡血腥气。
陈于致新遣来的嬷嬷端了药进来,陈则涵接过放在床边的案几上,旋即轻轻地晃了晃黛娘的肩膀,唤她起来喝药。不想,陈则涵晃了好半天,黛娘也未醒,便对嬷嬷说道:“药先温着吧,到时黛娘醒了再喝。”
嬷嬷却迟疑道:“大少爷,苏大夫交代,这药放久了药性就弱了,还是趁着现在喝比较妥当。”
陈则涵闻言看了床上的黛娘一眼,旋即回头说道:“那再熬上吧,到时再叫黛娘喝。”
嬷嬷应下,端了药碗就出去了。
陈则涵转头再看黛娘,忽然瞥见黛娘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滴,心中一震,半晌才呼了一口气,给黛娘掖了掖被子,轻声说道:“你别难过,我不会不管你的。”
黛娘在被窝里的手一紧,用力握成拳头。
陈则涵又说道:“爹爹换了个丫环来,还有一个嬷嬷,往后是她们两个照顾你。”
黛娘闻言一惊,不由睁开眼睛问道:“小玉呢?”
陈则涵顿了顿,道:“慧儿和小玉都回府回话了,爹爹没再让慧儿来,小玉关了起来。”
黛娘顿时有些慌乱,她才自昏睡中醒来,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小玉……按下心中担心,黛娘小心问道:“怎么回事?”
陈则涵见黛娘反应有些奇怪,心中不由差异,却仍是笑着解释道:“你别激动,爹爹喊她们回府问话了,小玉犯了错,就被爹爹关起来了。你……”
未及陈则涵说完,黛娘紧张地打断了他的话:“问话?大老爷都问了些什么?小玉,小玉她都说了些什么?”
陈则涵见黛娘紧张如此,不由更加奇怪和不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过问爹爹处理的事情,可是有什么不妥?”
黛娘瞬间觉得心凉了半截,半晌才木然摇头,随即问道:“大少爷今晚会留在这里?”问罢,自己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到底是自嘲还是愤恨,只觉得如一团乱麻难以厘清。
陈则涵看着黛娘,目光歉然,半晌才说道:“爹爹给我立了规矩,我酉时必须回府。不过,我每日都会来看你的,你只管好好地调养身体……”
“不用!”黛娘忽然冷声打断了陈则涵,“你现在就走吧。”
陈则涵不由怔住,一时没想明白黛娘缘何突然变了脸色,半晌才温和说道:“你不要想太多……”
黛娘盯着陈则涵,不容陈则涵多说,又打断了他的话:“连孩子都不能打动他,现在我连孩子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凭借去想更多的事情?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他何时没有给你立过规矩?你偏偏就现在这么听他的话?你以前怎么不听他的话?倒是害得我到如此境地。”
黛娘一通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陈则涵听得难堪不已,心里知道是自己对不起黛娘,一时也没有话说,只静静地垂首默然不语,黛娘见陈则涵一声不吭一副软弱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意,道:“当初你若是争气,只怕早就不是现在的光景了,哼!”
陈则涵闻言一愣,不知黛娘所指何意,正疑惑着待要相问,黛娘又接着说道,口气更添了一份嘲讽:“美人在怀,却是别人的怀抱,心上人出嫁,新郎却是别人,自己穿上大婚吉服,新娘却是老爹硬逼着娶得……”
“够了!”待陈则涵听明白了黛娘话中所指,难堪之余也气氛难当,大声喝断了黛娘的冷嘲热讽。
半晌,陈则涵想起苏珺兮先前跟他说的话,黛娘为他怀了孩子,如今才流产,以后也难再做母亲,忽然间又很颓丧,不禁痛恨起自己来,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怒和不堪,低声说道:“我也明白你心情不好,你且好好休养身子,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你,我记得你往日的玲珑性子,今日之事我们往后都不再提了,可好……”
黛娘本就不打算善罢甘休,再加上更听不得陈则涵提她往日的八面玲珑,闻言被子里的拳头不禁越握越紧,忽然拳头一松,面上轻巧一笑,灿若明星的眸子里隐隐含了一丝怨毒:“大少爷,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糗事的?嗯?”黛娘低笑两声,旋即说道,“是你的正妻告诉我的,她贤惠端庄聪敏,你却不知,她没少给我难堪,也没少给你心上人难堪。你可知我此刻在想什么?我在后悔!我也在幸灾乐祸!”
陈则涵猛地站起身子,心中惊诧无比,他知道黛娘此刻的话未必足信,但是想起自己的妻子,却不可否认,连他也感觉到了她对苏珺兮的隐隐敌意,难道她真给妹妹难堪?
陈则涵垂眼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黛娘,怀孕六月并未使她丰润,反而瘦了些,再加上今日一事,想必出了不少血,此刻一双黛眉之下的脸更是如雪一般苍白,就是恶语相向也不减当初丽色。
陈则涵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低声说道:“罢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你说句心里话,可是不愿如此,”陈则涵顿了顿,才继续,“不愿如此将就下去?”
黛娘一时意气用事,不过咽不下这口气,不想陈则涵竟问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不由计较起来,此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则涵见黛娘沉默,知她在思量,等了一会儿才解释道:“爹爹将这两间屋子买了下来,他原本是叫我把房契和你的卖身契都给你,再给你些,”陈则涵停住,陈于致的原话是佣金,陈则涵想了想换了一个词,“再给你些药钱滋补身子,从此你和我们陈家再无瓜葛。”
见黛娘还是没有吭声,陈则涵继续说道:“我原是觉得爹爹太……”陈则涵又住了口,到底不愿非议自己的父亲,便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所以,我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件事情,只养着你就是,今日如此,我只好说了出来,也问你一句,你可是怎么打算?”
黛娘心思数转,心情平静下来,此事,即使她此刻千般不满,倒是也没有想好,因此只淡淡地开了口,声音里透出一丝委屈:“你便是如此待我么?大老爷那般也好,你那般也好,哪一样是为着我着想的?大老爷那般是把我当成……”说着黛娘鼻子一酸,滴下几滴泪来,“你那般,还不是也是让我尽妾之责却连个妾的地位都没有,终身委屈在这里平白惹了邻里笑话……”
陈则涵见黛娘又转了情绪,一时摸不着黛娘心中所想,只是,他也再没心力去琢磨,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先养好身子吧,莫想太多了,此事等你好了身子再议不迟。”
黛娘点点头,转了身子背对着陈则涵躺着。
陈则涵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既然醒了,我唤嬷嬷进来服侍你喝药吧,我也该走了。”
黛娘轻轻“嗯”了一声,陈则涵便出去叫嬷嬷送药给黛娘喝,自己则回了陈府。
那嬷嬷甚是谦恭,比起慧儿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态度,倒是让人觉得亲和一些。黛娘接过药碗,温度适中,便慢慢喝了起来。心中却想起一事,不知自己的情况到底如何,陈则涵没有说,苏珺兮也不知有没有留下话给原来的产婆和丫环。
黛娘正琢磨着,一旁的嬷嬷忽然开了口:“黛娘,不知产婆告知你没有,若是产婆说了,老奴就不多嘴了。”
黛娘一惊,不禁停了喝药,抬眸看向嬷嬷。
嬷嬷看见黛娘眼中的茫然,温和一笑,轻声说道:“大老爷让我知会你一声,苏大夫说你当时情况虽然凶险,但到底你无事,不过,此后你恐怕难以再有孕。”
“哐当”一声,黛娘手中才喝了几口的药碗失手落地,砸了个粉身碎骨,浓黑的药汁瞬间洒在床边、脚踏、地上,溅开难看的乌色痕迹。
黛娘如遭晴天霹雳,顿时怔愣在床上不能动弹,半晌才转头望着嬷嬷,仿佛听错了话般问道:“嬷嬷,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嬷嬷将黛娘的神情一一看进眼里,闻言面不改色,只微微提高了声音应道:“我说,大老爷让我知会你一声,苏大夫说你当时情况虽然凶险,但到底无事,不过,此后你恐怕难以再有孕。”
黛娘呼吸一滞,这次她听得清清楚楚,她难再有孕!半晌,黛娘娇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不想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步,如此一来……
千头万绪,黛娘一时怎么也理不出个结果来,只呆呆地坐在床边,任由丫环来打扫,任由嬷嬷又端了碗汤药来,任由自己木然地喝下……
恍惚中黛娘记起自己的一路挣扎,忽然不知道自己与姚娘明争暗斗是为了什么,和落影阁的嬷嬷较量算计是为了什么,和赵成益狼狈为奸是为了什么……
赵成益,黛娘脑中一顿,瞬间清明起来,还有他……
陈则涵回到陈府他的小院,见到何氏,沉默半晌说道:“黛娘流产了,你知道了吗?”
何氏点点头。
陈则涵见何氏知道,也不欲多说,又想起黛娘说的一番话,不由叹了一口气,即便她真给妹妹难堪,难道自己还能指责她么?想着背过身子,低声说道:“对不起……”陈则涵顿了顿,压下心中沉重的情绪,“我去书房住一段日子。”
何氏闻言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只吩咐巧儿给陈则涵把他常用的物品都收拾收拾给送到书房,陈则涵却制止了巧儿:“不用送到书房了,到时我让鹉哥来取。”
何氏一顿,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忽然陈则涵瞥见博古架上少了一只青瓷百合瓶,不由看着那空了的架子出神。
何氏瞧见,低声说道:“那是我,身体不适失手打落的。瓷片我给你留着,找个手艺好点匠人还是可以补好的。”
说罢,何氏命巧儿去取那装着瓷片的锦盒来。
巧儿才应下,陈则涵忽然出声制止道:“不用了。”陈则涵的目光在博古架上流连了一圈,又说道,“巧儿,你去取一只大箱子来。”
巧儿不明所以,半晌才“哦”了一声,叫上另一个丫环颖儿一起去抬了一只大箱子来,在陈则涵的指示下放到他脚边。
陈则涵专注地看着博古架上的各种物什收藏,随后自左手起,一样一样取下物什来,陶碗,瓷瓶,画作,铃铛,石雕,木刻……一件一件小心地放进了大箱子里,直到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博古架上的玩意儿已经少了一大半,而那大箱子也装满了。
陈则涵亲自盖上盖子,随后低声吩咐巧儿:“送到放杂物的房间里吧,这博古架怎么收拾,你问你小姐。”
说罢,也不等巧儿应下,转身便出了屋子。
巧儿和颖儿连忙去抬那箱子,忽然听到何氏出口阻止:“慢着。”
巧儿和颖儿一愣,停了手中动作,齐刷刷看向何氏。
半晌,何氏才低声吩咐道:“巧儿,去把那装碎瓷片的锦盒取来,一起收进这个箱子里吧。”
巧儿和颖儿不知缘故,却还是照着办了。两人很快就将锦盒放好,合力抬至门口,又听何氏忽然开口说道:“小心些。”
两人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抬到了杂物间。
何氏回身看向那快空了的博古架,竟说不清自己此刻情绪。那些物什,即使她自己很不愿意去想起这个事实,她还是凭着自己的第六感猜到,那些物什,每一件都承载着自己的丈夫和他的青梅竹马苏珺兮的回忆。
如今,他把它们都收起来了……何氏缓缓踱到卧榻边,木然坐下,思绪翻滚间却只有一声叹息,仍是说不出,自己此刻实是什么样的心情、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苏珺兮和李景七回到万径园时,清霜也早就回来了,苏珺兮连忙叫来清霜询问黛娘的情况,虽说她临走之前,大伯父跟她说不用再管黛娘的事情了,明天他就会派一个陈府里的郎中过去看黛娘,但是今日她还是需要周全。
清霜笑道:“小姐放心,我都已经一一交代嬷嬷了。还有,那产婆和慧儿小玉都被换下了。现在照顾黛娘的是大老爷另外换的嬷嬷和丫环。”
苏珺兮点点头,正准备沐浴,不想这回清霜倒是多说了两句:“小姐,陈府来人的时候,那小玉怎么也不肯跟陈府的人走,说她不是陈府的人,原来她是黛娘自己买的。后来,硬是让陈府的小厮拉走了。”
苏珺兮一愣,她晓得大伯父将她们叫回去肯定是要问黛娘缘何流产,想起那日在锦绣绸缎庄何氏与黛娘的纠葛,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慧儿是何氏的丫环,不由摇摇头,还真够乱的。
李景七见苏珺兮疲乏,便吩咐清风和清霜备水让苏珺兮沐浴,清风和清霜应下,自去忙活。
两个丫环一走,屋里就只剩下李景七和苏珺兮,李景七见苏珺兮仍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坐到她身边,轻轻一刮她的鼻子,笑道:“今日想必坏了心情,玩得不尽兴吧?”
苏珺兮转头看着李景七,半晌摇摇头。
李景七轻轻揽过苏珺兮的肩,说道:“没关系,我们明日再出去逛逛。”
苏珺兮点点头,忽然记起一事,说道:“忘记了,今日还给清风他们买了东西,还没告诉他们呢。”
李景七闻言不由轻哼一声:“娘子贤惠为夫自然高兴,可是也不能把为夫放在最后。”
苏珺兮一愣,好大的醋味,不禁“噗嗤”一笑,忙安慰李景七:“都是小玩意儿,你又不喜,何必非得争这个风吃这个醋?”
李景七抓过苏珺兮的手指往嘴里一咬,惊得苏珺兮反射性地“啊”了一声,才幽幽地说道:“那陈则涵呢?你今日都替他奔波一天了。”
苏珺兮抬眸,狠狠看着李景七,又念叨上陈则涵了,正要说话,却听李景七的脸颊忽然凑至她面前,旋即坏坏地说道:“表示一下,我便原谅娘子。”
苏珺兮哭笑不得,忽然计上心来,霞唇移至李景七的耳朵前,低声说道:“亲这里。”声音虽低,但续续的气息缓缓地拂在李景七的耳朵上,令李景七心中一颤,不由绷直了身子。
见李景七点头,苏珺兮霞唇一弯,旋即凑近狠狠一咬,而后起身退开三丈距离。
李景七恨恨地看着苏珺兮,正想说反正负责灭火的是你,不料清风和清霜回转,说是可以沐浴了,不由抽抽嘴角,看着苏珺兮巧笑倩兮地离去,更是着恼,本来那大浴池,他特意修得大大的……不想苏珺兮每次沐浴,都让清风和清霜把门。
李景七往卧榻上一倒,随手扯过被子覆上肚子,旋即回忆起和苏珺兮的点点滴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