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珺兮顿时脸色一肃,当即向长玄丢去一记狠历的眼刀,身侧的清霜气道:“你也太无理取闹了,让人笑话。”
长玄抬头偷偷瞧了一眼苏珺兮的脸色,立时又低下头耸拉着脑袋,张张嘴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一旁的许云舟早就听得云里雾里,看苏珺兮发式,晓得她已经嫁人,但是缘何还住在娘家?而且看样子是长住……许云舟心中一番思量,不由期待着见见这表妹夫,只是看苏珺兮的样子,似乎丝毫没有要跟他提表妹夫的意思,便也没有冒昧相问。
而眼前这个小厮对他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敌意,许云舟想了想,温和地笑着对长玄说道:“这位小哥,小可许云舟,想来是我和表妹的缘分,那日在街上也非闲逛,为的就是打听姑姑和姑父的事情,不想竟偶然邂逅了他们的女儿,当真巧合。”
许云舟?长玄不由眉头微锁,这名字听着很有些熟悉,许……忽然,长玄几乎惊出一身冷汗,顿时心跳如擂鼓,微微抬头有些紧张地看着许云舟。
苏珺兮和许云舟几人都瞧出长玄的异状,许云舟迟疑地问道:“怎么了?东京许氏,晓得的人是多了一些。不过,我看着你,”许云舟顿了顿,才继续,“总觉得是不是哪里见过,听着你也是东京的口音。”
长玄这会儿真是惊出一层薄汗,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额头,半晌才十分恭敬地行礼说道:“许公子过谦了,许老相爷,东京城谁人不知!”
相爷!这下换成苏珺兮和清霜几人吃惊不已,她曾经听他爹爹提过,外公是官宦人家,但是他爹爹每每提及外公不过只言片语便缄默不语,因此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相爷。想着苏珺兮不禁转头看向许云舟。
许云舟淡淡一笑,极淡处难掩一股谦谦君子的书卷气:“珺兮莫惊讶,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爷爷早就换上布衣回归市井,用他自己的话形容,也不过一个万分思念女儿的糟老头子罢了,而且爹爹也只是个外任的从六品官员。”
原来如此,苏珺兮忽然明白了许云舟身上隐约不可见却又不能忽略去的气度缘何而来。一时,苏珺兮不由也隐隐期待见到这位从未谋面的前相爷外公。忽然,苏珺兮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如此,或许能请许云舟帮忙……主意一定,苏珺兮暗暗先压下了这个想法,对许云舟轻浅笑道:“是珺兮孤陋寡闻,惊到了。”
许云舟见苏珺兮释然,也含笑摇摇头,徐珺兮转身对清霜说道:“清霜,你去重新烹一盏茶送到偏厅来,我要和许公子,”苏珺兮一顿,旋即改了口,“和表哥谈谈娘和外公的事情。”
待清霜应下先行一步,苏珺兮见长玄还怔怔的站在原地,轻巧一笑:“长玄,别愣着了,下去歇歇吧。”
长玄有些木木地点点头,行过礼转身离去,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隐隐的担心,夫人居然是前相爷的外孙女,如此公子……心中几番思量不得结果,长玄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苏珺兮又做了一个请字,领着许云舟到了偏厅,清风得了清霜的消息,过来侍候苏珺兮,苏珺兮道:“清风,你把当日爹爹交给我的那半枚玉佩和那只匣子送过来。”
清风看了许云舟一眼,许云舟会意,笑道:“你放心去吧,我的儿子都这般高了,”许云舟随意一比,才接着说道,“晓得的。”
清风闻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偷偷朝苏珺兮吐吐舌头,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苏珺兮只觉得许云舟在她面前一派自然,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经意,就仿佛苏珺兮很早以前就是他们家中的一分子,可明明他们今日才得知彼此的亲缘关系。说实话,苏珺兮觉得自己有那么一阵恍惚。
许云舟见苏珺兮目光中似有复杂情绪,他今日能找到苏家这里,自然早已经打听过他姑父苏世林的身世,知道苏珺兮的经历,因此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却也不打破,只又不着边际地说起了自己的儿子:“你那侄儿还真是皮得很,日后你要是去东京,只怕也要头疼的。”
苏珺兮感动许云舟无处不在的坦诚,也说不出更多的感慨,稳了稳情绪,不由笑着打趣:“最头疼的人总归不是我,人说,孩子在别人眼里总是可爱的,只有父母才能看出他们的‘坏’来。”
许云舟闻言一愣,旋即轻声笑起来,点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家里爷爷那里他不敢乱来,爹娘又不在家,他所有的馊主意都是我和内子受了。”
两人正说笑着,清风取了东西回转,清霜也端来了新烹的茶。
苏珺兮接过匣子和玉佩,对许云舟笑道:“尝尝这粗茶吧,是爹爹以前一番闲趣,在这园子后头种的几株茶树,前几日才新摘的春茶。”
倒是新奇!许云舟不由想起街坊间流布的这位他从未谋面过的姑父的好名声来,淡淡一笑,托起茶盏闻了闻,顿时一股清新的香气溢满鼻尖,仿佛还能感受到茶树蓬勃的生机。
抿了一口,许云舟点点头感叹:“茶虽粗,倒也别致。”
苏珺兮笑而不语,将手中的两枚半块玉佩一对,果然除了些微边角,几乎和丝无缝。
许云舟品着茶,见苏珺兮看得凝神,说道:“珺兮,姑姑的那一半玉佩既是姑姑留给你的,你便留着吧,至于另一半,若是哪日你愿意随我去东京见见爷爷,便请你亲自将它还给爷爷可好?”
苏珺兮一怔,旋即郑重地点点头,其实,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打算的,不由微微一笑。
苏珺兮小心翼翼地收好手中相隔数十年终于重逢的两块碎玉,随后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果然有两封信,因年代久远,信封都有些微微泛黄了。
苏珺兮取出两封信,顿时一股陈年的浓烈纸墨香缓缓萦绕在她的鼻尖。
第一封信是给苏珺兮的,苏珺兮呼吸一滞,半晌才压下心中的情绪翻滚。其实她和她娘亲甚少交流,那时她虽懵懂,却也渐渐地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本来就不如一般的幼儿粘着爹娘,再加上爹爹一心一意地侍候在娘亲床侧,而娘亲,她觉得,她似乎有意地疏远着她,他们之间就更加鲜见亲子间的亲昵了。她甚至觉得,她不仅仅不曾真正走进她爹爹和她娘亲的世界,而且,她对她娘亲,几乎只是一知半解……
苏珺兮缓缓打开陈旧的信纸,泛黄的宣纸上是娟秀而愈加黑亮的字迹:
“吾儿:
娘亲也不曾得知你究竟能否看到这封信,而那时,娘亲又是否悔不当初。
娘亲此刻病体卧榻,心里总怀着一股不能言明的沉重,不知是对你外公,还是对你爹爹,还是对你。悔之一字,对于娘亲来说,是每每问心却不能得解。娘亲真的能说一声不悔么?如此,对你外公是锥心之痛,若说一句悔,对你爹爹以及对你,又何尝不是?
娘亲无法求你原谅,就像娘亲永远也无法求你外公原谅……
娘亲惟愿,无论你何时打开这封信,哪怕永远都不曾打开过,你都一切安好,一生并不因好强才不悔。
娘亲字”
短短数行字,苏珺兮几乎看得不能自持,捏着泛黄的宣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终于,眼泪不可抑制地顺着脸颊划下,汩汩不止。
清风见状,心一慌,当即上前虚虚抱住了苏珺兮。
苏珺兮靠在清风身上,仍是泪流不止,她的娘亲与他爹爹私奔,虽然她并不晓得来龙去脉,但是从她娘亲留下的只言片语间,她仿佛就看到了一位即将油尽灯枯的年轻妇人眉间不得解脱的忧愁。剪不断的骨肉亲情,正当对生离悔不当初时,偏偏死别在即,那是怎样一种血淋淋的无怨无悔?又是怎样一种缥缈缈的忏悔问赎?
苏珺兮忽然不再耿耿于怀于她娘亲生前对她的冷落,不再耿耿于怀于她爹爹生前对她娘亲的太过专注,不再耿耿于怀于她爹爹和她娘亲那她如何也不可逾越的世界。
苏珺兮渐渐地止了哭,清风连忙递上手帕,苏珺兮侧首拭干了泪痕,才转头看着许云舟歉然笑道:“让你见笑了,娘亲她……”
许云舟适才见苏珺兮情不自禁,便别开了脸,直到听到苏珺兮和他说话,才又重新看着苏珺兮,温和笑着摇了摇头:“我明白。”
许云舟顿了顿,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爷爷自小疼爱姑姑,大约姑姑从来不曾被说过一个‘不’字,待及笄之后,爷爷便要将她许配给自己好友的儿子,他们其实是青梅竹马,但是姑姑自小就不喜欢他,从小将他欺凌到大,偏偏爷爷又以为那是姑姑小女儿家缘于害羞的南辕北辙,愣是铁了心的自以为给姑姑找了一个好归宿,只是姑姑也不似以往一般撒娇耍赖,竟然不声不响的忽然就失踪了。”
许云舟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上,清霜伸手一探,撤下茶盏,须臾又换上一盏新茶。
原来如此,苏珺兮自然而然,将许云舟未说完的故事接上:“那时爹爹和大伯父四海游历,恰好到了东京,白日在相国寺外搭棚义诊,夜里就在相国寺内借宿。娘亲也许那时常去相国寺,便遇上了爹爹,爹爹,”苏珺兮笑了笑,才继续说道,“他是个不囿于世俗的男子,自与娘亲倾心相与,娘亲要与他私奔,他便带了娘亲继续四处游历去了。外公想必处处找寻娘亲下落,可惜当时爹爹和大伯父俱是默默无闻的郎中,再加上此间行踪不定,外公应该是断了线索。”
许云舟闻言不住点头,又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润嗓,淡淡说道:“那时爷爷气得不轻,两父女自此堵上了气。爷爷再没有去找过姑姑,家中姑姑更是成了禁忌,姑姑也不曾捎回只言片语,如此一去十几二十来年。”
苏珺兮和许云舟两人瞬间陷入了沉默。
是因为赌气么?苏珺兮暗自摇了摇头,外公必定是以为娘亲赌气不回来,也许,还怕娘亲与人私奔要受穷苦,又气恼娘亲因着面子不肯低头……如今,无论是什么样的猜想都不再重要,她已经理解了,她娘亲为何至死都不愿再回去找她外公,甚至连半封信都没有。
苏珺兮抬眸,打破了两人的沉静:“娘亲自生下我就垮了身子,从此卧病在床,因着爹爹的医术,才拖延了一年多的时日,终究还是去了。她其实是不愿让外公知道她重病,不愿让外公知道她即将……”苏珺兮顿了顿,将手中她娘亲留给她的信递给许云舟,才接着说道,“她宁可让外公一辈子生着她的气,一辈子受着不知她究竟过得如何的煎熬,也不忍让外公面对她的死亡事实。”
许云舟闻言一顿,接过信纸看了起来,阅毕,半晌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将信递还给苏珺兮,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苏珺兮收好信,将信放回匣子,又翻看着手中的另一封信。此信信封上无字,苏珺兮揣测着,想必是娘亲留给外公的,如此,是该去一趟东京了。
苏珺兮收好两封信,盖上匣子,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知,李景七在东京到底怎样了……
许云舟见苏珺兮又陷入了沉思,也知道她是怀孕的缘故,再加上今日受的冲击太多,适才还哭了一场,便想告辞不再打扰苏珺兮休息,于是起身,略上前两步,道:“珺兮,爷爷,他总能明白姑姑的,来日方长,我先回客栈了,我看你今日有些疲累,且注意休息才是。”
苏珺兮这才回神,心中歉然自己的走神,不过今日她确实很累了,早上听了姚娘的往事,中午又遇大伯父的意外,下午又是娘亲的身世,想着苏珺兮也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矫情,起身说道:“如此,实不相瞒,我此刻只怕还抽不得身,一则为了养胎的缘故,二则,我不知从何说起,眼下于我确确实实是个多事之春,等我了了这些事情,定与表哥相商前去东京见见外公的事情。”
苏珺兮没有将话说满,许云舟自然也理解,点点头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又见苏珺兮要送他,连忙伸手制止:“你千万别客气,既然喊我一声表哥,就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我看你实在该去歇歇,遣个人送我就行。”
苏珺兮顿时又觉得点点温暖和舒坦,也不在意自己的举止了,只疲倦地点点头,让清霜去送许云舟。
等许云舟的身影一消失,苏珺兮脚下一软,眼看就要瘫倒,还好清风见她疲倦,暗自警醒,不敢离了左右,此刻就在苏珺兮身后不过半步的距离,见情形不对,就想搀苏珺兮一把,恰恰好扶住了瘫软的苏珺兮。
看着软在自己怀里的苏珺兮,清风连叹气都没有精力,简直就是惊魂未定,半晌才松了一直憋着的一口气,与赶来的王婶合力将苏珺兮扶回了卧室,在床上躺下。
苏珺兮只是身体倦乏,倒不是晕倒,因此只苦兮兮地躺在床上,一脸的无奈。
王婶看着又是担忧又是不忍,一阵嘘寒问暖,直到得知苏珺兮只是疲劳过度后才稍稍放了心,又问了苏珺兮一遍刘老大夫留下的一大堆调养补方,待苏珺兮自己挑出了适宜的方子,再问苏珺兮想要吃什么:“小姐,不要怕我们麻烦,横竖长玄闲着没事情做,我打发他去。”
苏珺兮闻言不由“噗嗤”一笑,长玄真真是比窦娥还冤枉的代罪羔羊,心中如此替长玄着想,可嘴上却是把脑中一闪而过的各种新奇古怪的吃食一连串儿的报了出来,心道,长玄你要怪就怪陈则涵吧,谁让他从小到大就喜欢给我搜罗这么多新奇的吃食!想着苏珺兮忽然心情大好。
王婶一见,心中自然也跟着欢喜,当即将苏珺兮报出的吃食背了个滚瓜烂熟就差倒背如流了,旋即将长玄推出了苏家。
可怜长玄虽然初来杭州府时也爱搜罗杭州府的零嘴杂嚼,但是也不能让他一下就在这个他才呆了一年的地方买回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吃食吧?长玄怨念地反复念叨着苏珺兮让买的一大堆吃食,他还没来得及做个记录,王婶就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推了出来,这简直就是欺负人嘛!
长玄咬咬牙,忽然又眉毛一挑,半晌才咬牙切齿暗道,夫人绝对是折腾人!绝对是!那一串儿名单里有好几样根本就不是当季的吃食好不好!
长玄不由扶着后脑勺仰头望天,半晌泄气地垂头,一拍后脑勺,只当替公子跑腿了,这本来都应该是公子应该干的活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