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七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如何也不肯离开屋子一步,周雁北无法,只得近前对李景七轻声解释道:“公子别惊慌,珺兮和产婆还在努力保胎,若是保不住早产了,珺兮她自己是说孩子虽然不足月,但是也已经八个多月了,想是已经长成,不必太担心。”
周雁北已经生过一个孩子,心里却也是一点底都没有,珺兮虽然是个大夫,但是她的话只怕多半也是为了安抚大家和自我鼓励,想着心里不禁隐隐有些焦急。
许云舟这才稍稍冷静下来,看着在苏珺兮产房前踌躇不安的李景七,心里怒气仍旧压不下去,只拼命地忍住了。
周雁北见两人总算冷静下来,松了一口气,挥退了几个小厮。
此时许毓清走了进来,一眼瞧见李景七不由怔住,适才在雨中没有注意,此刻进了屋里,才注意到李景七嘴角淤青隐有血迹,已经全身湿透,长袍衣摆泥渍斑斑还在滴着水滴,十分狼狈,屋内更是湿漉漉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再看许云舟也脏了衣角,不由吩咐许云舟带李景七下去一起收拾收拾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来。
李景七却仍是不肯走,许毓清当即怒道:“我不是见你如此狼狈不堪才管你,眼下这里就连着我外孙女的产房,你弄得湿嗒嗒脏兮兮的将寒气都带了进来,我才开这个口!”
李景七闻言一顿,这才随许云舟去收拾一番去了。
许毓清见两人一走,转头正要吩咐周雁北,周雁北已经在低声交代身边的丫环圆儿着人来擦洗屋子,心底总算有些安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桌案边坐下来。
周雁北吩咐完圆儿,听到许毓清叹气,连忙上前给他倒了一盏热茶,转述苏珺兮说的话来安慰他。
许毓清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总算缓了一口气:“我已经着人去请胡太医了,珺兮……”说着不由往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疼惜不已。想起自己的女儿,早十几年前也是难产弄垮了身子,不过一年多就撒手人寰,而那时自己还远在东京不知她的行踪,甚至还在暗暗生她的气,心里就愈加愧疚疼痛,不由也愈加紧张起苏珺兮。
许毓清想了想,觉得自己呆在这里也不甚方便,便对周雁北说道:“你去和珺兮说说,让她撑到胡太医来吧,若是能撑到胡太医来,那就有八成的胜算保胎了。我一个男子,呆在这里也委实不便,这就去外头等着胡太医去。云舟来了,让他来寻我。”许毓清想了想,还是让柴景镝留在这里,但心中却疑窦丛生,缘何柴景镝擅闯许府这么久,外头仍不见动静?柴景镝只身前来,别苑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许毓清见周雁北点头应下,便去自己的书房等胡太医。周雁北则进了苏珺兮的产房,将许毓清的话转述给苏珺兮听。
苏珺兮其实心里也忐忑不已,即便她此世学医,但是此世对生育的医理研究毕竟有限,她根据自己的怀孕情况满打满算加上前世的一些常识经验,推算出胎儿发育尚可,若是碰上最坏的情况早产的话也没有周雁北他们想象得那么危险,但是此刻,以这世的条件,她连她为什么原本好端端的却突然出现早产征兆的原因都查探不出,这如何让她求得信心度过这一难关?
苏珺兮躺在床上闭上双眼养神,想到适才外头的动静,知道李景七擅闯许府,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厘清,只幽幽问道:“李,柴景镝来了?适才外头嘈杂,是外公在教训他吗?”
周雁北在苏珺兮的床头俯下身来,心中却是踌躇,迟疑半晌也没有开口。
苏珺兮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周雁北的回应,不由睁开眼睛看向周雁北:“表嫂,”苏珺兮看见周雁北双眸之中满满的担忧,心下一阵感动,淡淡笑道,“我没事,是该让外公教训教训他。”
周雁北闻言先是一顿,旋即“噗嗤”一笑,气氛这才稍稍轻松了一些:“适才你表哥也教训他来着,可惜你没见着他的狼狈模样。”
“是吗?”苏珺兮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大家都教训过他了,我也稍稍解气些了。”
周雁北心中不由心酸,她不知柴景镝到底做了什么令苏珺兮如此生气,即便如此帮他救他也不愿见他。想着,周雁北不由伸出纤纤细手轻轻地抚了抚苏珺兮的云鬓,只与她说说笑笑,好转移她的紧张情绪,以打发等候胡太医的时间。
等李景七和许云舟收拾干净回转,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打扫卫生的丫环和仆妇鱼贯退了出去,李景七见周雁北不在,顿时又紧张起来,冲到产房的门边正想要进去,门却先开了,周雁北含笑走了出来。见到周雁北脸上的笑容,李景七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雁北见李景七如此,不由无奈摇头,心里记着许毓清的嘱咐,便撇下李景七,走进许云舟身边低声传话。
不想,未及周雁北出口,却先听得产房里一声惊呼,众人当即呼吸一滞,全部都绷紧了心弦,这回李景七再无暇思考,伸手一推房门就冲进了产房,奔至苏珺兮的跟前跪下紧张道:“怎么了?珺兮?怎么了?”说着不由紧紧地拉住了苏珺兮的手。
许云舟到底需要避嫌,只在外头焦急地等着消息,而周雁北也跟着李景七冲了进来,再加上齐聚进来的产婆,一时产房里多了好几个人,场面顿时有些混乱,弄得苏珺兮瞬间紧张不已。
其中一个年长的产婆见状,拔得细细的柳眉登时倒竖,一边赶着他们一边怒目轻斥:“出去,都出去,小姐羊水破了,这里没你们的事情了,余下交给我们就好。”
苏珺兮险些也乱了分寸,此刻见产婆如此干练,心里多少也增加了一些信心,心中只静静地体会着这生命中相当其妙,或许还将要很难熬的时刻。
李景七闻言心中百感交集,简直悲喜莫辨,只紧紧地抓着苏珺兮的手如何也不肯放,只说要陪着苏珺兮。
产婆当即大怒,这不仅仅是碍事不碍事的问题,自古以来产房都充满血光,男子入内不吉利,更何况李景七此刻虽是庶民,但是他身上毕竟还是留着尊贵的皇室血统,产婆可不敢马虎随意,只双手一叉腰,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要赶人。
周雁北见苏珺兮没有出声,知道她也希望有个人陪在身边,而爷爷也没说要遣走柴景镝,心中一番思量,便有了计较,只上前轻轻地拉了拉产婆,低声劝道:“嬷嬷,便让他陪着吧,他才自别苑闯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外头就来了大理寺的人。嬷嬷就,”周雁北顿了顿,尽量说得哀婉忧戚,“就让他看着他的孩儿出生,见见孩子吧……”
产婆一生以迎接新生命为业,自然也见过不少离散之事,自是看惯生死,却也更加悲悯珍视生命,闻言心下一阵感动,点点头收回了适才的跋扈态度,撇下李景七跟苏珺兮交代起注意事项来。
周雁北出了产房,见许毓清正领着胡太医进来,也顾不上近前探询情况的许云舟,连忙上前拦住了两人,摇摇头道:“爷爷,珺兮要生了。”
许毓清闻言一顿,心道还是晚了一步,心中隐隐开始不安起来,不由望着产房的方向出神。
胡太医已经听许毓清说了苏珺兮的情况,此刻却也释然,只淡然劝许毓清道:“早产也不见得都凶险,我听你们说的情形,想来还算顺利。我还是留下来,等她生产完看了母婴两人的情况再说。”
许毓清回神,连忙转身尊敬地一拜:“老夫谢过胡太医照拂。”惊得胡太医急急跳开一步,躲过许毓清的大礼。
说起来胡太医虽与许毓清一辈,但是年龄却比许毓清小,再加上老相爷声名在外,他自然不敢当这个礼:“不敢,不敢,说来听说老相爷的这个外孙女也是个大夫,还是坐诊杭州府一鹤馆的,胡某实在佩服。”他想说的其实是在杭州府小有名气的苏世林,苏珺兮的爹爹、一直未得许毓清公开认可的女婿。几个月前许毓清公然私事公议,在朝堂之上抖出自己的家丑,因此他也不敢轻易在许毓清面前提起苏世林。
许毓清总算露了笑颜,轻声笑起来,半晌摇头叹气,心里却还是高兴:“说到我这个素未谋面的杭州女婿,确是听说在杏林之中颇为了得,在杭州府也有些名声。”说着,许毓清伸手做了一个请字,“我们去云舟的书房等着。”
胡太医点点头,心里倒是对杭州府的一鹤馆颇为好奇:“可不是。如今杭州府一鹤馆的名声已经在东京城渐渐传开,其中就有不少这位苏大夫的医案事迹,听说他和杏林世家陈府原来的家主陈于致的情谊非同一般。”
许毓清不懂岐黄,但是听到这里却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不曾见过一面,如今陈于致也已经驾鹤仙去了。”
胡太医见许毓清语气萧瑟,不由劝慰道:“老相爷不必难过,眼下四世同堂,再加上外孙女也侍候在身边得享天伦之乐,即使儿女都不在身边,倒也美满了。”
许毓清微微点点头,两人说着就走远了。
等两人走了,周雁北这才顾上许云舟,跟他简单解释了下苏珺兮的情况,就把他打发去侍候两位长辈去了,自己则守在产房外为苏珺兮生子做着准备。
周雁北虽然生过孩子,也只是大概晓得生孩子的过程,别的事情却仍是一知半解,此刻还得靠着有经验的嬷嬷和产婆的指点来全盘指挥各项事宜。
苏珺兮从羊水破裂开始,直到开始宫缩后的第一次阵痛,经过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之后的阵痛间隔逐渐缩短,就仿佛海岸边的海浪声一般,先是风平浪静的平缓旋律,苏珺兮尚且能够承受,渐渐的,海浪逐渐迅猛了起来,当疼痛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一般,一波未止一波又起地袭来之时,苏珺兮几乎有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却还不能忘记了产婆的嘱咐,必须有条不紊地按着她们的叮嘱憋气、用力,挣扎间早已冷汗涔涔,双手紧紧地抓着李景七,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带血迹的抓痕和牙印。
这是李景七第一次亲眼见证女子的生产过程,此刻早已经惊骇得不能言语,根本就无暇顾及满屋子的血腥味以及之前的噩梦。看着苏珺兮因用力而疼痛,在他手臂上留下一个个痕迹,他甚至觉得无比幸福,能够得知苏珺兮哪一刻疼痛,哪一刻稍得解脱,这种相知相守的感觉令这一段漫长的时间深刻非常。
李景七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屋外的物换星移,风停雨歇,晴朗的长空之上暖日的融融光芒映照得天际的几朵白云纯粹而耀眼,日暮西山,浓烈的霞彩染尽了半边天际,月明星稀,清寒之气渐起,华灯初上温暖了无数人家……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结束了这长达四个时辰的艰难历程。
苏珺兮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阵痛终于消失,此刻她疲倦极了,却有一股强烈的力量支撑着她没有睡去,她的反应极其迟钝,等到产婆将婴儿送到她面前,她缓慢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等到产婆将婴儿抱走,她又缓慢地收回目光,登时如释重负,心满意足间终于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李景七在幽暗的烛火中摩挲着苏珺兮的脸庞,见她睡得平静而满足,心中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以及强烈的不舍。
因流了一日的汗又干透,青丝黏在苏珺兮的云鬓上,李景七轻轻地将发丝拨开,手指旋即自她的鬓边滑向她的脸颊,顺着她下颚的弧度,一路滑到了她的下巴尖,又顺着她的唇轻轻地抚上了她娇俏的鼻尖,李景七贪恋地摩挲着,半晌,终于忍不住,俯身在苏珺兮的额间印下一吻,湿热的舌尖轻轻点点,一路留下湿濡的痕迹,最后驻留在苏珺兮的两片霞唇上。
李景七贪婪地汲取着苏珺兮唇齿间的蜜意,轻轻地敲开苏珺兮的贝齿,贪恋着她唇齿间的芳香,似要将之深深铭刻于心……
未几,产房的门被轻轻地扣了三下,李景七呼吸一滞,难舍地看了苏珺兮一眼,旋即起身,咬牙走出了产房。
周雁北瞧见李景七瞬间灰败的容颜,心中也不由一黯,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看着李景七缓慢而沉稳地走出了屋子。
长青已经在屋外等候,见到李景七出来,轻声问道:“夫人和小主子平安?”
见李景七点点头,长青总算松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言语间甚是艰难:“公子,卢大人已经在许府门外等候多时了。”
李景七闻言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只是缓缓地迈着步子,长青跟在李景七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好低了头一步不落地跟着。
李景七目视前方,想着下一刻他可能在哪里,忽然间发现他一点都不在乎了,心中满满的,是满足吧……想着,清俊的面容上现出微不可见的一笑,看得后侧方跟着的长青一时恍惚,直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出得许府大门,李景七就见大门前整整两列京畿侍卫长长排开,双眼一扫,不下百人,却仍是不为所动、神色淡淡,轻步走到卢大人身后,低声说道:“大理寺是吗?走吧。”说罢,起步悠然地前行,双手却渐渐地紧紧握成了拳头,心中响起一片声音,微小却异常清晰:珺兮,儿子,等着我回到你们身边。
第一次,李景七生存的意志那么强烈而明显。
许毓清和胡太医闻讯赶到苏珺兮住的小楼时,李景七已经走了,许毓清动了动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笑呵呵地接过自己的小曾外孙子,看得目不暇接,一时逗笑一时说话,却不晓得,小小婴儿紧紧攒着拳头,闭着眼睛根本就睡得天昏地暗。
众人看着都觉得好笑不已,心里满满的,都无比高兴。
但是辞儿可不这么觉得。
辞儿听说表姑给他生了个小表弟,就乐颠颠地跟了过来,奈何大人都将小表弟抱了个遍,唯独他一个人连小表弟的尿布都没有碰着,不由懊恼不已。此刻见爷爷抱着小表弟笑得合不拢嘴,突然间觉得委屈不已,不由撅了嘴,围着许毓清的腿转悠了半天,仍是连小表弟的面都没有见着,干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依,我不依……”
众人一愣,齐齐低头俯视辞儿,这才注意到辞儿的存在,许云舟心中一紧,忙蹲下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