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廊重重,被花窗分割成碎片的天空如洗,李景七站在花窗前面看着窗外的云破天青出神,忽然眼角处飘过一袭天青色的裙裾,不由转身追了上去。
裙裾停停转转,李景七不知走了多么久,转了几个弯,却一直都追不上,那一袭天青色总是轻扬在转角,又消失在转角……
不知不觉间李景七已是大汗淋漓,不由驻足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再前行,眼前那抹天青色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七郎。”终于听到心心念念的嗓音,李景七循声转头,看见一双淡然疏离的眼,眸中隐隐含着情绪,李景七心中一喜,大步追了上去,却见天青色的裙角一旋,又消失在转角。
李景七忽觉心中一空,不及多想,连忙转过墙角,眼前却出现一方水榭,霎时垂柳依依,暖风拂面,融融娇阳下倚栏而坐的女子轻轻抛洒着手中的鱼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眸一笑:“王爷。”
白、白华,李景七顿时惊住,待回过神来,眼前的水榭却化作长长的柳堤,李景七木然地迈着步子,却总也走不出这没有尽头的堤坝,一时柳絮纷纷扬扬,李景七的思维也越来越恍惚。
忽然身侧伸出一只雪白素手,李景七迟疑着,手却已经被轻轻一擕,覆上一个隆起的腹部。
李景七转头,正对上一位略为丰润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王爷,孩子正在踢我呢。”
女子话音才落,李景七就惊觉一下轻微的胎动自他的指尖传向他的内心深处,不由一震,却又感觉携着他的手的那只柔荑松了开来,掌下的温暖瞬间淡了下去,转而感觉到寸关尺部的三处冰凉,是他熟悉的指尖温度,珺兮在为他诊脉……
李景七的意识逐渐迷糊起来,却突然间嗅出周围一鼻子的血腥味,不由猛地睁开双眼,强烈的光线逼迫得他将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却仍是看见了眼前刺目的一床血污,以及,那张疲惫得再也醒不过来的侧脸。
李景七心中隐隐作痛,不由低唤一声:“白华。”
近前一步,却赫然发现眼前的侧脸换做另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珺兮!李景七霎时脑中一空,便扑了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撕心裂肺的赤光划破屋脊之上的长空,李景七瞬时惊醒,猛地自床上坐起来,后背汗涔涔的已经惊出一声冷汗。
原来,是一场梦魇。李景七颓然倒在床上,闭了双眼,眼前是那挥之不去的刺目鲜红,以及梦境中忽闪忽现在赤红血迹中苏珺兮的容颜,令李景七的心脏一下一下急速地抽痛,几乎不堪负荷。
李景七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噩梦了,今日一梦,恍恍惚惚中苏珺兮的身影无处不在,李景七忽然间恐惧不已,深怕一梦成谶,一时坐卧不安,便穿衣起身,在黑暗中摸索至窗边,一把推开了窗户。
暴雨之声瞬间大了起来,窗外却是黑沉沉一片,看不出时辰。
忽然院子里一点昏黄的灯笼,幽暗的灯光将四周的雨照的晶莹剔透,朦朦胧胧氤氲开一片暖色。
李景七犹自怔怔,半晌才看出灯笼下一袭明黄色的衮衣袍服,不由一顿,窗外的寒风趁势灌入,李景七稍稍清醒了一些,连忙转身摸索着前去点灯,却忽然笨手笨脚的如何也点不上。
“吱嘎”一声门开,昏黄的烛光瞬间透了进来,在门槛前笼下一小片暖色,暗影婆娑间明黄色的衮衣袍服一扬,柴启恒已经跨进了屋子。
宫人常旧提灯立在柴启恒身后,不动声色地朝另一个宫人常新递了个眼神,常新旋即快步行到李景七身边,迅速帮他将灯点上,后又重新回到柴启恒的身后长立如松。
李景七正身,下拜,叩首,称民。
柴启恒垂着双眼看了叩额在手背的李景七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在屋内踱了几步,经过李景七,最后停在李景七的书案前,看着书案上一幅未完的工笔图,嘴角忽然微不可见地一扬,瞥了李景七适才睡得乱糟糟的卧榻一眼,却是低声斥责道:“就这么将就?这么得过且过?怎么不晓得打探打探你自己的消息和她的消息?”
李景七仍未抬起头来,闻言心中一痛,却如何也开不了口,别苑上方的这一片天空大不过井底之蛙眼里的那一方井口大的天。已经几个月了?自上回长青在别苑附近和长玄碰过一次头之后,别苑的守卫忽然间倍增,他们再寻不出一个机会踏出这个苑子一步,而珺兮,也不曾送进一个消息来,她到底为什么将自己特意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长玄赶走?……
李景七收回思绪,低低回道:“陛下,民弟……”一时又语塞,万千情绪当真无从说起。
柴启恒忽然间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伸手扶起李景七。看着李景七叩首谢恩,霎时心酸不已,只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柴启恒踱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过李景七书案边上搁着的一本书,一看不由怔住,《古方拾佚》?于是抬眸觑着李景七。
李景七的喉结动了动,半晌才用不太清晰的声音低声说道:“自书房里寻的,”顿了顿,声音更低,“珺兮常看的一本书……”
“咻”地一声,伴着书页在风中翻动的脆响,柴启恒手中的《古方拾佚》已经“啪”地一声砸在了李景七的脸上。
李景七阻止不及,只来得及从自己的脸上将书册取下来,轻轻地抚平皱了的书页。
柴启恒简直恨铁不成钢,半晌才忍住几乎喷鼻而出的怒气,只道:“前一段时日朕增加了守卫,是为前相爷许毓清之故,他,”柴启恒看了李景七一眼,只简单解释道,“他用两个月的时间为朕的新政肃清阻碍,同时也将大家的注意力从你身上转移走,朕一是为堵悠悠众口,二也是不欲你节外生枝,才如此小心谨慎。眼下你暂时失去了利用价值,可以缓一口气了。只是此事尚且不能彻底了断,你再忍一忍吧。”
李景七闻言面上只缓缓点头,心中却忽然间急切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能出得了这处别苑,哪怕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十几二十来个侍卫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能不再像眼下这般与珺兮咫尺天涯地煎熬着就好……
柴启恒一双犀利的眼神终于在李景七的深眸之中窥得一丝急切,心下不由一笑,面上却仍旧不以为意,唤得极为云淡风轻:“七郎。”
李景七一愣,自两三年以前,他和三哥渐渐疏远,到他后来涉案东华之乱,一路被软禁在别苑直至最后贬庶杭州府,三哥再没有喊过他七郎了,此刻……李景七心中一动,不由生出一丝隐隐的兴奋和忐忑。
柴启恒伸手动了动书案上的那幅未完成的已经隐约可见一位丽人轮廓的工笔图,才淡淡说道:“朕这段时日来忙得焦头烂额,一直忘记了告诉你,”柴启恒顿住,看着李景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下文,这才若无其事地道出一声惊雷,“苏珺兮怀孕八个月了。”
什、什么!李景七呼吸一滞,窗外“轰隆”一声巨响,掩盖了“哗哗啦啦”的暴雨声和李景七的心跳如擂鼓,旋即一道赤红撕破了屋脊上方的暗空,李景七看着屋内瞬间亮如白昼,又瞬间回归黑夜的幽深,脑海中顿时走马灯似的翻过适才噩梦之中令人触目惊心的画面,双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成了拳头,旋即一咬牙关,随手丢开手中的《古方拾佚》转身就奔出了屋子,留下身后依旧面不改色的柴启恒端坐在书案前悠然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李景七脑中已然一团乱麻,只一头冲向马厩,取了一匹马一跃而上,旋即狠狠挥起长鞭,“啪”的一声巨响振起骏马身上一串的水珠。骏马受了惊吓,当即撒开前蹄狂奔起来,横冲直撞地冲破了重重侍卫的阻拦,转眼消失在暗沉沉的狂风暴雨之中。
李景七一路狂奔,任由暴雨打在脸上身上,被雨水刺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却仍旧手握缰绳,频挥长鞭,直至许府大门前的两盏昏黄灯笼在望,他也没有减缓速度。须臾,俊马奔到了许府大门前,李景七瞬间勒马一跃而下,也顾不得安抚受惊的马儿,只一挥长鞭,打在许府黝黑的墨漆大门上,瞬间溅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墨漆大门上留下一条隐隐约约的湿痕。
许府值夜守门的小厮听得心惊肉跳,踌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欲探个究竟,门前的李景七已经再也不能思考,只一把推开小厮,夺路奔进了许府,惊得小厮措手不及,当即顾不得其他,连忙重新锁好门,旋即奔向角房敲响了警锣,许府瞬间倾府而动。
李景七奔至许府的院中,一时无所适从不知要往哪里去才能寻到苏珺兮,这下才懵了,也顾不得自己已经满脸雨水、满身湿透,心急如焚间噩梦的片段反反复复在脑海中显现,心中不禁呢喃,珺兮你在哪里……
眼见几个许府仆役护卫陆续前来,李景七当即迎了上去,抓住最前头的仆役喝道:“珺兮在哪里?告诉我珺兮在哪里!”
被李景七抓住的仆役愈是拼命挣扎反抗,李景七愈是不肯松手,其他几个仆役见状登时如临大敌,也顾不得李景七所问是他们的小姐,纷纷扑了过来,李景七瞬间被重重包围在中间,脑中一热挥手就打,几人旋即混战成一团。
李景七愈发不得冲破众人围堵,眼看就要招架不住,李景七打得愈加发狠。
许云舟被府中异动惊醒,匆匆披衣起身打了一把伞就往异动方向赶去,到得狼狈不堪的现场,不由大吃一惊。大雨倾盆,许府四五个仆役与当中一人近身肉搏,即便雨声嘈杂,也能听到拳头挥在雨中的声音和打在肉上的闷响,令人胆战心惊不已。
许云舟定睛一看,昏暗的光线里当中之人浑身湿透,身形矫捷,白蒙蒙的雨帘之中依稀可见其清俊模样,此刻却因有些力不从心而有稍许扭曲,待认出是柴景镝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感到清寒之气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人一阵战栗。
许云舟屏息喝道:“住手!谁许你们往死里打?”电光石火间已经定下心来拿定了主意。
众人闻得许云舟的呵斥不由一顿,这才稍稍冷静下来,渐渐收了手。原来是李景七发疯了似的不管不顾,出手就是要害,这才令得众人也下了重手回击。
“我要见珺兮。”李景七站定,抬手一抹,一把甩开一串水珠,光线朦胧中看不清甩开的是脸上的雨水还是嘴边的血水。
许云舟微微抿唇,上前两步对李景七沉声说道:“你擅闯百姓私宅许府,此其一;眼下你本当呆在京郊别苑,此刻却只身前来,此其二。只需以上两个条件中的任一条,我都能将你五花大绑送去大理寺。”
李景七的脸因为夜雨的清寒而冻得发白,此刻闻言不由一抿薄唇,紧握成拳的双手在幽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依稀泛白的骨节:“随你。先让我见见珺兮。”
许云舟心中苦笑,既是想见,又何必等到这时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来见?若是惊了珺兮……
许云舟沉思间,却听身后传来许毓清低沉苍劲的声音:“不行!来人,拿下他!”
许府仆役护卫此刻已知李景七身份,又加上许毓清正是盛怒之中,不由踌躇,纷纷看着许云舟等他拿主意。
许云舟闻言一惊,连忙将伞递给身后提灯的小厮,旋即转身行至许毓清面前扶住他:“爷爷,下这么大的雨,爷爷还是快回去吧,此事交给云舟,云舟自有分寸。”
许毓清面色一沉,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向许云舟:“分寸?若是有分寸,此刻就当立即拿下他送去大理寺。”
许云舟自苏珺兮将长玄赶出许府,就知道柴景镝和苏珺兮之间出了裂隙,私心里还是希望两人能够见上一面,若不是误会那正好就此作罢,若是误会的话,就当……
许云舟正暗自思量要如何说服许毓清,却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疾跑过来,登时绷紧了心弦,这是他安排在苏珺兮住的小楼里值夜的小厮,连忙上前几步问道:“怎么回事?”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她,受了惊,动了胎气,少奶奶说,可能要早产。”
李景七闻言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之感瞬间袭向四肢百骸,不由几步奔至小厮面前道:“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小厮见是生人,眼下情况乱七八糟的他也判断不来,迟疑地看向许毓清和许云舟,许毓清和许云舟此刻哪里还顾得上李景七,许云舟扶了许毓清就要往苏珺兮的小楼走,许毓清一把甩开许云舟的手,沉声说道:“不必等我,你先过去。”
许云舟立时放手,也不管大雨如瀑,撩起长袍衣摆直接就奔了过去。
身后李景七紧随而上,一时间心跳如鼓、心乱如麻,夜间所做噩梦又阴魂不散的如影随形,任他怎么努力不去想,这最可怕的一幕也挥之不去。
两人奔至苏珺兮所住的小楼前,楼内已经烛火通明,许府早就请来候着的产婆鱼贯穿梭,匆忙急促之中倒也有条不紊,许云舟顿时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问迎面走出来的妻子详细情形,李景七却不停脚步,一路就要冲进产房。
周雁北一着急,连忙挥手示意众人拦下李景七,众人俱是女流之辈,哪里拦得住李景七,眼看李景七就要破门而入,许云舟及时截下了李景七,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不要添乱!”
李景七呼吸一滞,万千情绪此刻不能化作一句话一个字,怔怔地望着产房的房门,半晌,才颓丧地呢喃道:“我,我想看着她。”
许云舟想起自他寻得苏珺兮就再没有见过柴景镝,那时苏珺兮已经怀有身孕,却独自一人等在杭州府,之后只身随他入京,又为李景七涉案东华之乱暗自忧心伤神,在这长达八个月的时间,柴景镝你到底在哪里?眼下受惊早产莫不是也是为李景七擅闯许府之故?思及此处,许云舟的理智顿时丧失殆尽,挥起拳头就狠狠地砸了过去,“噗”的一声闷响,李景七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鲜红刺目的血液瞬间自他的嘴角流下。
周雁北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出去喊了几个小厮进来,待回头就看到这血腥的一幕,心中惊诧莫名之余,实在害怕这两个男人在这里要给产婆添乱,当即挥挥手示意几个小厮将两人一起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