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儿乖巧点头,一骨碌从床上滑下来,旋即朝许毓清伸出小手。许毓清含笑拉着辞儿的手起了床,苏珺兮和周雁北连忙替他将外衣披上穿好。
许毓清仍旧装出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颤巍巍地牵着辞儿的手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许府客厅。
此刻客厅里许府家仆已经跪了一地,只等着几个主子前来领旨。
许云舟扶着许毓清走至众人前方朝着天地跪下,周雁北不敢大意,亲自小心地扶着苏珺兮在许毓清和许云舟的身后跪下。
众人毕恭毕敬地俯首听旨,待传旨的公公念完圣旨,另有宫人鱼贯而入,将一应赏赐安置妥当,旋即又鱼贯退了出去。
众人叩首拜谢龙恩,许毓清双手高举过头顶,恭敬地自公公手中接过圣旨,传旨的公公才含笑扶起许毓清:“老相爷,快快请起,还请多保重身体。”许毓清远离朝堂十多年,许多朝中人仍旧尊敬地喊他一声老相爷。
跪在一旁的许云舟连忙也伸手去扶许毓清,许毓清起身,对传旨的公公说道:“老朽惭愧,劳烦常公公惦记。”
常公公不过中年,面净无须,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闻言微微一笑:“老相爷不必客气,实实是陛下惦念着老相爷,只是陛下日理万机,不得亲自来探望老相爷,才派常旧前来代为慰问,还望老相爷多多保重,闲暇里替陛下看看这一片大好河山。”
许毓清连忙又俯首一拜,说道:“老夫惶恐,陛下嘱咐定谨记在心。”
常旧颔首,虚扶一把,扶起许毓清,旋即告辞,领着其他宫人回宫了。
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却见辞儿小大人一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又双眼一亮,惊讶道:“好多小玩意儿!”说罢几步奔向皇帝送来的赏赐前,指着其中一个红木托盘对众人兴高采烈道,“这个骑马木偶辞儿也有。”
苏珺兮不由怔住,圣旨的内容无非是许毓清身体欠安,皇帝心中挂念,特特送了名贵药材和补品来,希望他早日康复云云,缘何赏赐之中除了药材和补品,还有婴幼儿之物?
许毓清见苏珺兮不解,含笑携了苏珺兮走至辞儿跟前,一边抚着辞儿的垂髫一边对苏珺兮说道:“陛下也是我曾外孙儿的三叔叔,偷偷赏点儿东西也不足为奇。”
苏珺兮仍旧错愕,辞儿却喜道:“原来是给表姑肚子里的小表弟的。”说罢抬头望着苏珺兮说得及其认真,“表姑,辞儿的玩具分他一起玩。”
苏珺兮低头一笑,拉住辞儿伸过来的手:“他还小呢,还要好长的时间才可以和你一起玩。”
辞儿眨眨那双酷似周雁北的大眼睛,不解:“要等一年那么长?”
众人闻言俱都“噗嗤”一笑,是了,在大人眼中一年的时日一晃而过,而在小儿的眼里却是一段漫长的岁月。
苏珺兮点点头,脑中一转忽然想明白,不由抬头望着许毓清惊道,“外公,你一早就知道陛下会来圣旨?”
许毓清卸下伪装的病态,此刻笑得慈眉善目:“陛下还等着我下一步动作呢!自然要表示表示。”
原来如此,苏珺兮恍然,之前关于许府、她和柴景镝的流言蜚语,只怕外公也有其中一份。也许这只是试探,而皇帝的赏赐则是对外公试探的回应。
想到许毓清提到的下一步动作,苏珺兮不由看向许毓清露出疑惑的目光。许毓清笑而不答,苏珺兮无奈一笑,转头看向许云舟,结果祖孙俩默契十足,俱是浅浅一笑便三缄其口,苏珺兮无奈地摇了摇头,告一声罪拉着辞儿和周雁北先回了自己住的小楼,心下腹诽,便等着看你们的动作吧。
过了两日,大朝。原本轮不到苏珺兮关心朝堂大朝或者小朝,但是这日苏珺兮醒得早,因天气逐渐闷热起来,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就起身了,此刻天空尚且蒙蒙,唯见东际一片暗蓝,许府却已经灯火通明大异于往日,不由奇怪,喊来团儿问道:“这是怎么了?”
团儿微微一笑,答道:“是老太爷起了,正准备上朝呢。”
上朝?外公不是归隐了么?怎么还要上朝?确切说是怎么还能上朝?苏珺兮压下心中无数的困惑,对团儿说道:“这会儿去找外公可方便?”
团儿“噗嗤”一笑,心道这位新小姐还真是客气:“自然是可以的,小姐要去这就走吧,晚了老太爷就出门了。”
苏珺兮点点头,提起罗裙就走,团儿和清霜连忙跟上,团儿低声提醒道:“老太爷此刻在书房。”
苏珺兮低低道了句“晓得了”,便往许毓清的书房疾步走去,看得身后的清霜惊怕不已,直提醒苏珺兮慢些担心些。
到得许毓清的书房,碰巧许毓清正准备出门。苏珺兮一看,许毓清穿的倒仍是常服,只不过庄重了些,并未穿朝服。
许毓清身后的许云舟见苏珺兮目露疑惑,心中了然,低声解释道:“爷爷自然没有朝服可穿。不过老相爷还是可以请求上朝觐见陛下的。”
这?苏珺兮心中迟疑,以她那少得可怜的常识来看,许毓清请求觐见,不知要在朝堂外等候多久,即便陛下想速速召见他也不能那么随意,而且,苏珺兮揣测着,两人只怕还要等个恰当的时机,如此一来不知有多劳累,外公的年纪又这么大了,心中一急,苏珺兮连忙吩咐身后的团儿给许毓清准备点儿小果子随身带着,省得到时等太久干饿着肚子。
团儿未动,许毓清呵呵笑得心满意足,忙拉着苏珺兮解释:“今日外公起得早,已经吃过了,你放心,外公自然不会当真上演一出苦肉计,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许毓清说罢,接过身后许管家递来的拐杖,轻轻在地上敲了两下,才将身体的重量压到拐杖上,旋即颤巍巍地迈步往外走,步履蹒跚像足了大病之中的老人。
苏珺兮看着许毓清一连串的动作,不由惊愕不已,这是……
许云舟近前凑近苏珺兮耳畔低声说道:“莫担心,今日我陪着爷爷。”说罢疾走几步,上前扶住了许毓清,两人旋即在天光微亮的凌晨坐着马车缓缓离开了许府,向着东京城的中心驶去。
马车却走得隐蔽,进入皇城之后只在僻静的重重宫巷间穿梭,最后在一座不起眼的小殿旁停了下来。
小殿侧门前早有一位年轻宫人候着,见到马车走近,便向前几步,躬身等着马车在他面前停下来,旋即上前隔着马车门帘向车内的许毓清行礼问安:“老相爷,常新奉陛下之命在此等候老相爷,请老相爷随常新去偏殿静候。”
门帘被轻轻挑开,许云舟身手矫健地下了马车,旋即探身车内伸手扶住了许毓清枯瘦的手,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咚咚咚”几声木拐杖着地的轻响,看着许毓清略微有些不稳的身形,常新也不由迟疑,这……老相爷是当真病了?
待常新从疑惑中回神,许毓清已经由许云舟扶着走了一丈远,常新连忙甩开脑中的困惑,大步赶至许毓清后侧,脱口而出:“老相爷当心脚下。”旋即服侍得更加谨慎小心,一行三人在幽僻的宫巷留下一串微不可闻的木拐杖着地的声响,“笃、笃、笃”……
常新领着许毓清自僻静小道进了偏殿,偏殿中空无一人,原先并不使用的,这回偷偷地开了,为的正是到时出其不意和让人措手不及的效果。
待服侍许毓清在桌案旁边坐下等候,常新便走到了隔开大殿与偏殿的帘子后,侧耳仔细地听着大殿上的动静。
此刻正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地阐述着赏罚不明之危,甚至一路扯到了亲佞纵恶的后果。常新心下无奈,弯来拐去,不就是对陛下对七公子的裁决有异议?说来这位长篇大论、守旧顽固的李重基大人还是许老相爷的故旧之友,好在许老相爷多年不在朝堂,否则同一朝堂之上,两人少不得总有一次要拼出些许火花。
想着常新不由摇摇头,轻轻将帘子挑开一条隙缝,向威严不可侵犯的御座望去,只见当今陛下肃然端坐,珠玑之后的模糊面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半晌,李重基论毕,附和者甚众,常新只看见那支扶在御座龙首之上的修长手指微微动了动,旋即大殿里响起沉敛的声音:“李爱卿所虑深远,朕获益匪浅,定当牢记于心。”
这……李重基一顿,这分明是避重就轻,旋即复又执起象牙笏板,躬身一礼:“陛下……”
常新见时机已到,朝默契地往这边看过来的中年宫人常旧打了一个手势,旋即放下了帘子,帘子微不可见地一晃,传来常旧淡而清晰的声音:“启禀陛下,前相爷许毓清殿外请求觐见。”一语打断了李重基的话。
丝毫未动的珠玑之后,皇帝仍旧看不清的面容微动,旋即传出淡而有力的一字:“宣。”
许毓清由常新领着,转到殿前大门,旋即“笃、笃、笃……”地拄着拐杖,一路蹒跚到了殿前,身着常服、手无笏板,却在皇帝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人臣之礼,殿中诸臣子竟无一人异议,连御史们也都闭紧了嘴巴。
“陛下,老夫惶恐,前来请罪。”许毓清低垂着头,声音虚弱无力,却若水滴油锅,瞬间在大殿之中炸起一片惊色。
大殿中顷刻间鸦雀无声,御座之上珠玑微晃,响起一片轻微的声响,皇帝柴启恒的声音不疾不徐依旧沉敛,也称许毓清一声爱卿:“许爱卿惶恐何事?请罪何事?”
许毓清埋首叩头,才答道:“回禀陛下,前一段时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流言蜚语虽与事实相左,但无风不起浪,老夫教女无方实在惭愧。二十余年前小女离家出走与人私奔,如今贻笑一方实则家丑不可外扬,陛下不弃,病中慰问,但老夫无脸承受,斗胆前来请罪。小女与人育有一***差阳错嫁与废王爷柴景镝,老夫二十余年未见女儿,如今寻到,却已经天人永隔,眼下为了自己的私心请罪,老夫实在不愿这外孙女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啊!如今她怀了皇家骨肉,却咫尺天涯,终日郁郁,老夫看着……”
说着许毓清已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殿中诸人始料未及,一个个都没有想到前相爷竟然拿了自家家丑说事,公然在朝堂之上私事公议,一时面面相觑,却又唏嘘不已,殿中诸臣子霎时低声议论开。
柴启恒坐在御座之上不为所动,直到殿上议论之声渐渐平息,才为难说道:“许爱卿骨肉之情令人为之动容,但是眼下东华之乱时隔两年仍是悬而未决,说来朕倒是惭愧,毕竟同许爱卿一般,是为骨肉亲情之故,进则不忍赶尽杀绝,而,退则恐有众爱卿所言的姑息养奸之虞,朕当真为难。”
殿中诸位臣子闻言俱是一顿,不由叫苦不迭,陛下如此一开口,顿时将许毓清拉到自己的阵营,同时将诸位臣子都推到另一边阵营。当下便有一些中立的臣子暗自琢磨开,伺机出言表白立场。
李重基上前一步,说得凛然正气:“陛下之仁当与天下黎民百姓……”
话音未落,当即就有伺机表白立场的臣子出列相辩:“敢问李大人,废王爷柴景镝如今难不成不是庶民?抑或李大人心中仍旧尊之为王爷?”
“你……”李重基一时语塞,奈何不敌多位臣子附和,气得直吹胡子,却终究不能反驳,所谓机辩,一旦输了气势,落了把柄在对方手中,便一发不可收拾,再难扳回一城。
许毓清仍旧跪在地上俯首不语,任由殿中李重基及其附和者和殿中几位臣子争辩。御座之上,柴启恒的真容掩于珠玑之后,面对着殿上诸位臣工,目光却隐隐投向大殿一角,两三位沉默的大臣身上。
待大殿复又安静下来,柴启恒才将目光重新移到许毓清身上缓缓说道:“许爱卿快快请起,此事诸位爱卿意见不一,延后再议,未定不决。”
得了柴启恒未定不决的保证,许毓清倒是真的松了一口气,叩首拜谢,才撑着木拐杖缓缓起身。
此次许毓清在朝堂之上的言论瞬间又将东京城的焦点集中到许家,许毓清和许云舟当机立断,让许毓清手下的书社开言议论时政,先是抨击许毓清以公徇私,当即引起东京城强烈的反应,吸引了东京城大部分的注意力,随后又渐渐转到朝中诸位臣工的不同政见,以至于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将舆论的方向指向了当朝积弊,巧妙地绕过了柴景镝涉嫌两年前的东华之乱一事,而将纷乱了半年的东京城焦点重新聚集在除弊这一点上。
苏珺兮这才恍然,许毓清不顾许府家丑外扬和自己颜面扫地,为的就是创造一个足够分量的契机,以牵制东京城的舆论,随后慢慢地引导舆论走向皇帝所要的方向。
苏珺兮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忽然之间迅速大了起来,却又不敢懒怠,仍旧时时走动,此刻她又赖在许毓清的书房里,翻看着书社中的各种言论文章。
看到一篇《在商言商》,苏珺兮顿时来了兴致,仔细地读了起来,所论却是提高商人地位,淡化士农工商分级的言论,通篇看下来,苏珺兮也不由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她现在知道她外公的书社多少论及时政,也左右东京城的舆论方向,但是如此没有顾忌的言论也太大胆了一些,而且外公的书社此次当真出尽了风头,洋洋洒洒百家言,风口浪尖之上眼下日后恐怕都是一大忌。
许云舟看见苏珺兮脸上现出隐隐的担忧之色,不由凑近一看,见是《在商言商》,不由轻轻一笑,自苏珺兮手中抽出一叠手稿在她额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才放回书案上:“放心吧,此人我们还管不到,这是陛下授意的,况且此刻正需要这些大胆的言论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好让陛下的政策浮出水面。”许云舟看着苏珺兮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也好掩过柴景镝的事情。”
苏珺兮先是一惊,旋即又释然,想必这又是皇帝的耳目,也难怪此次外公和表哥如此大胆,想着心中一声叹息,思绪因许云舟的最后一句话而停留在李景七一事上,当即有些心烦意乱,忙强自挥走心中情绪,转头又翻起许毓清书案上的其他文章来。
许云舟见状连忙伸手拉回苏珺兮的手,佯嗔道:“快歇歇,你看了一个多时辰了。”说罢嘱咐清风和团儿,“快带着她到院子里逛逛,记得带上辞儿陪她玩耍。”
清风和团儿应下,扶着苏珺兮就去寻辞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