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陶的酒罐,已经有了一些的年月,用得润了,呈出镜面一样的光华,粗麻的绳,紧紧的捆着扬柳一样的细罐口,泥封的罐口,土浆已经干涸得裂开,棉纸微微有些发黄,看得出当初的红泥印记。
“白姐,”王琛灵活的放下新买的白酒,脸上满是难得的笑,“前些日子我和老板出一趟远门,这些都是给您带回的礼物。”
年轻的女子从柜台后扬起头,琳琅满目酒瓶后,是一张杏脸桃腮的芙蓉软面,眼眸如星,温柔得如同拂面的春风,“怎么?又回去了?”
“是啊,老板非要回去找铜镜余修一面铜镜,前些日子事情多,没给您拿过来,有什么事儿可以帮您吗?”
“王琛,不要一口一个您,感觉我老了一样。”女子伸出柔若无骨的手臂,从柜台上拿了一瓶酒,取出一个老式的白瓷杯,缓缓的倒出翠绿的酒液,幽香扑鼻,女子抬眼看着王琛,满面的笑,缓慢而小心的把瓷杯推到王琛面前,“喝杯酒吧!”
“白姐,这酒的劲儿太大了,”王琛把瓷杯握在手里,看着酒液在杯里轻轻旋转,“姐,你还在等,等了几千年了,你还……。”
女子微笑着把中指竖在红唇间,璀璨的眼眸一如初时般清澈,“嘘……,你和顾池,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可是你总是长不大,这几百年来,顾池从没问过不该问的问题,现在,你喝酒吧!”
听话的把瓷杯送到唇边,借着杯沿,看着女子忙碌的身影,早已记不清认识她多少年了,几百年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从指尖滑过了,她的固守和坚持却一如从前。
“姐姐,我回来了。”青衣的女子,眉目间依稀是勃勃的英气,一见王琛,拍着手,快步走到王琛身后,用力的拍了拍王琛的肩头,“小孩,长大了啊!顾池呢?”
“姐,”王琛的笑意就像滴落在卫生纸上的水滴,迅速的泅开,“到哪儿去了,给你带了好酒……。”
长眉微挑,青衣的女子转头看着白姐,动作麻利而灵活,“姐,我……。”
那忐忑不安的神情隐藏着一丝不安,柜台后的女子眼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没关系,你好好儿的陪王琛说说话吧。”
跳动的炉火,映得顾池碧绿的眼眸如同一潭隐藏了太多秘密的水,青衣的女子不安的看着顾池,如同要寻找帮助一般,“顾池,你说我做得对吗?”
那张雪白的脸上恒久没有表情,银色的头发微微颤动,王琛悄悄的向后退了两步,漫长的相处,王琛知道,这是顾池发怒前的征兆。
“对?你一直骗她,你觉得你做得对吗?”顾池酝酿了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你明明知道她要死了,你难道要让她遗憾到死吗?你应该知道没有成仙的妖怪死后,永远也不可能再……。”
“可是他骗姐姐骗得好惨……。”
“是吗?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姐姐到现在都没有忘记他,是因为他曾经给过她温暖,给过她希望,给过她做为一个人,一个女人所期望的一切吗?”顾池长身而起,“小青,她是姐姐,你们一同修行,一同到了人世,你陪伴她经历她漫长的岁月,这世间没有任何意义能够描述你们之间的感情,为什么,你不愿意在她死之前,让她感到做为女人最后的那一丝温暖呢?”
“如果许仙真的给了姐姐那么多的爱,为什么到了最后,他却要背叛姐姐呢?你知道姐姐在雷峰塔下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你知道姐姐把法海的金盂里现出原形时,她的心里有多伤痛吗?”
“可是她最后还是原谅了许仙,小青,你修行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这一点,你永远都不能看透呢?如果你的姐姐真的在意这些事,你觉得,她会等那么多年吗?她的心里,忘不了许仙,而且,你觉得许仙对素贞真的没有一丝感情吗?如果没有感情,为什么他会在金山寺出家?为什么他要在雷峰塔外修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素贞。”
迷离的醉眼里,依稀看到那一天的桃花,纷纷的细雨里,桃花开得艳丽,年轻的书生,柔弱得手无缚鸡之力,淡蓝色的长衫,手里是一把油布的伞,长长的手臂在朦胧的烟雨里频频的挥动,“船家……。”
那悠远的呼唤声拉得好长,惊动了水面沉睡的鸳鸯,黛色的长眉下,明亮如星的双眸,带着一丝惊喜,长身一躬,“姑娘……。”飞扬的青春掠过眉梢,看不清的蜜意在眼底轻轻流淌,人道是眉为心生,眼为情种,也许就是那惊鸿的一瞥种下了几生几世的孽缘。
绯色的帐幔在夜风轻歌慢舞,朦胧的灯光中,女人素白的手执着青玉的酒壶,酒冽的酒浆中,男子略带羞涩的笑容,清澈的眼眸里,满满是女子桃花一样艳丽的面容……。
“顾池,”小青醉眼朦胧,“如果,我说的只是如果,姐姐没有遇到许仙,她,是不是过得会更加的幸福?”
“我不知道,”顾池轻轻的擦拭着那面满布着铜锈的鸳鸯镜,“小青,一切的因缘素果都是宿命,孽缘也好,善缘也罢,都逃不过一个缘字。”
“顾池,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小青看着屋角的油布伞,眼光朦胧而悠远,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错了。”
青石铺就的街道,白墙黑瓦的屋顶,正午的阳光中,男子的身影有些佝偻,淡蓝色的衣服,浆洗得很干净,男子坐在开满花的槐树下,眯着眼睛,仔细而认真的用手中的竹刀将伞骨上的毛刺缓缓的刮下。
一切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神,温柔得如同在轻轻吟唱,小青慢慢转过身,刺目的阳光中,眼睫上一滴泪急速的坠下。
“姐,找到他了。”
素白的衣服,掩盖不了两眼熊熊燃烧的炙烈火焰,走到酒吧外,小青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姐,你真的要去吗?这一去,再没有回头的可能性……。”
“小青,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相公,我不能再等了。”
看她义无反顾的举步迈过顾池几乎用尽浑身的功力为她修筑好的那个结界,初时是手,然后是腿,然后就是她娇美的面容,转瞬间,她已苍老,发丝如雪,满面的皱纹,再看不出前一刻的绝世美貌和万种风情。
悠长的小巷,永远走不到头一样的绝望,淡黄色的篱笆下,蓝色的男子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白素贞走得慢,当年从蛇初初的化为人形,不习惯尾巴被硬生生的分成两边,也曾经这么走过……。
八十四骨的伞,五颜六色,上了桐油,将心事密密的掩盖,绯红的花雨,一江的烟雾,那粉面桃腮的女子站在船头……。
那一点的灵犀,男子慢慢的抬起头,苍老的面容上,满是皱纹,想像不出那朵笑容怎会盛开得那么灿烂,他局促的起身,将两手在衣侧仔细的拭净,“娘子……。”
娘子?白素贞已经那样的老,老得连小青都不认识她,可是许仙,仍然一眼就看出了面前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妻子,满眼的泪光中两个老人相携着走进庭院里,也许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她看到他花费了无数的光阴为她描绘的过往,那些美得如烟如雾的往事,一丝一缕,在他心里从不曾忘却,转过手,淡蓝的伞面,是晴空万里,断桥的两侧,是早已望穿秋水的等待,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耗费了千年的时光。
是西湖的正午,湖水轻轻拍击着湖面,划船的小妹顽皮的眨着眼眸,看着湖中那对已然垂暮的夫妻,女的,身着白衣,男的,一身素蓝,女子似乎已然病入膏肓,无骨一般的依偎在男子怀里,男子衰弱的手撑着一柄粉色的油纸伞,另一手轻轻的抚着女子皓雪一样的发丝,“娘子,听见了吗?花开的声音……。”
女子慢慢抬起头,嘴角是一抹绚丽的笑,素白手,布满了皱纹,指尖是淡淡的红,一如当年梳妆后,残留的荷花胭脂。
遥远的岸边,小青已然泪流满面,又下雨了,桂花浓郁的花香伴随着雨丝追随着那冉冉远去的扁舟,远了,越加的远了,禁不住一滴泪落在湖水中,艳丽的红急速的漫延,整个湖面开满了秋荷。
琉璃镜中,是撑船小妹惊异的脸,刚才坐在舟里的夫妻竟然在瞬间消失了,难道是一场梦吗?可是船舷边,却是一把淡粉色的油伞纸,撑得饱满,圆圆的伞面,画着那一年春季,一个白衣的女子与一个蓝色少年相会的故事,那一季,桃花开得特别艳丽。
琉璃镜的光辉黯淡了,顾池淡然一笑,伸手提起那罐酒,轻轻拍开泥封,浓郁的酒香急速的涌出,嗅之欲醉,酒浆倒入白瓷的杯中,是艳丽的红,闪烁着宝石的光彩,“王琛,今天,就让我们破一次戒吧!就在这千年的酒香中,求得一醉。”
“老板,你说白姐和许仙……。”白瓷停在唇边,王琛幽黑的双眸里似乎有沾光闪动,“老板,我真的很难过……。”
“傻孩子,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你为什么要难受呢?相守了千年,这样的幸福,这凡世间的人,又有多少人期待着、憧憬着、渴盼着,可是真真得到的,又有几人呢?”顾池伸手轻轻拍了拍王琛的肩头,“来,喝完这杯酒,再细细的回味那场固守了千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