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别院之中,刚刚结束一场议事,三三两两朝中大臣正结伴离开,但却有一人在散场时趁众人不注意故意落了单,留在了议事厅,与楚相单独相谈。
此人为户部侍郎付由,是楚相门生。
楚相见其行为,心下自有一番计较和猜度,但面上却未动声色,只是看着对方静待其说明缘由。
“老师,学生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楚相动作微顿,放下手中卷宗,仔细将对方脸上和眼中的神色观察了一番。
付由这人表面看上去老实持重,聪明但不张扬,在楚相一众门生当中也算是十分优秀之人,所以很得楚相看重,也得当今圣上十分赏识,否则他也不会不过而立之年就官从三品。
“为何不在刚才其他人都在的时候问,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这等不光明正大?”
楚相神色淡淡,敛回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不直接回答的他的话,但却用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对其来了一席不痛不痒的训斥。
“学生……”不曾料到楚相会如此反应,付由不禁踌躇起来。
他摸不准此刻楚相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原本这官与官之间就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私下议事也不是没有,反倒是这什么事都光明正大的摆出来与众官员商讨会更显不正常。
所以楚相这番话自然不是在体现他的做事原则,显然是有另一番意思。
“学生只是听闻曹忠前几日私下与宫中内侍总管走得极近,今日相府议事他便称病未来,学生是怕……。”
“这事曹忠与我提及过。”简单的一句话便驳了付由的一番猜测,再次看向付由时,楚相眼中便多了几分探究。
“老师……”付由原本笃定的信心一下子虚了许多,“学生以为……不得不防。”
楚相拂袖起身,不置可否的一笑,走到付由身边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且先回吧,我楚仁杰清白自在,何须防人?”说完便自己先出了议事厅,留下付由一人伫立在那不知所以,任由下人将其送出别院。
楚仁杰走出议事厅,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冷,直至最后脸色变得阴沉。
背于身后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握紧。
放眼望去,院中各色菊花已经开始凋零,那光景看上去甚是破败和惨淡。
站在花簇当中,闭上眼,贪婪的嗅着还未散去的花香,有些记忆和感情犹如决堤汹涌的江河之水,瞬间将人淹没,让人有些无助,有些绝望,还有些……释然。
这京城已经云起翻涌,雷雨之兆初显。
翼王北陌辰回京,蛰伏了这许多年的皇上怕是已经等不及了。
朝中局势看似稳定,那也不过是障眼之势。
一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臣?
若他是那野心之人,奸佞之臣,这权臣二字或许当之无愧。
只可惜,他始终兢兢业业,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于一人之下。
别有用心的人会认真为他塑造权臣形象,可心中明白之人都将事实看在眼里,这天下终究还是那一人的天下。
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终要面对的却是那一人,所以又算得了什么呢?
相府管家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需要片刻宁静的家主,未敢上前打扰,即便此刻他有重要的事需要禀告。
但这排外的地方突然多出一个人来还是很快引起了楚仁杰的注意,但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和不快,只是淡淡的开口询问,“有什么事就说吧。”
“大人,二小姐与南王府郡主在西市起了冲突,事情闹得有些大。”管家的态度并没有太多的焦虑和话语中所表达内容相应的担心,毫无情绪,仿佛‘有些大’的意思也不过尔尔。
“她不是应该在府中养伤吗?”楚仁杰轻叹了一声,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担心和紧张,只是疑问楚依然的去向。
“一早便带着墨色去了来福楼,像是……与宁王约好的。”
楚仁杰的眉头不经意间皱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看着管家又是一阵无奈。
有些事情,他始终还是少了一个可以相互倾吐的人,索性也就只能把一些话咽了回去。
“现在人在哪里?”管家的态度已然说明了所谓的事情闹得有些大,但情况对相府来说却未必严重,所以楚仁杰倒也不怎么过分担心。
“事情暂时平息了,正往回走,只是……”
“别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了。”看着管家试探着,欲言又止的样子,楚仁杰很是不喜欢,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如此说一半留一半,瞧着主子眼色不过是多此一举。
“是。”被直接截断了话的管家稍显局促的低了头,“今天这事除了宁王在场,还引来了厉王和南王,怕最终会惊动圣上。”
楚仁杰神情一凝,脸上表情越发严肃了,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都出现了,那还真有点满城风雨的势头。
为了楚依然进宫的事情,他和当今圣上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分歧,甚至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对峙。
楚依然意外受伤本可成为推脱借口,不想却让皇帝借题发挥,大有想要借机向他发难的准备。
好在在那档口,皇宫里竟派了一个假太医跑到相府耀武扬威,被他借机抓到了皇宫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这才让皇帝不得不对送楚依然进宫的事情松了口。
不想事情才过了几天,楚依然竟在京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以前皇宫里倒还能因为她名不见经传忽略她,这下倒好,吃了他一记反击的皇帝还能放过这次机会吗?而且这一闹名气上去了,让楚依然进宫的借口就更多且更光明正大了。
“让传消息的人待会儿来见我,还有依然一回相府,立马带她到这里来。”
“是。”
管家领了命令,也不敢怠慢,立马转身离开去办理。
而楚仁杰则叹了一口气,似有些头疼的扶额,转身看像一处几乎被菊花覆盖的小坟包,语气无奈又带些埋怨的自语着:“阿晏,你让我该怎么办?咱女儿这条路该如何走?为夫要如何才能帮她铺出一条平坦宽敞又能到达目的地的路来?”
退是无路可退了,现在唯一的生路似乎就只有迎着危险往上爬了,谁让楚依然是李晏十月怀胎所生,谁让楚依然一命比一后之命更值钱,又是谁让当今圣上每夜噩梦难免,心魔难驱,恨意难消?
楚依然今生若站不到那最高之巅,怕是难有一世安宁。
只是送她上山,他这个爹该付出多少,相府又该付出多少?
“爹爹。”
她来时,他正挽着衣袖用手拔除小坟包上的一些杂草,完全没有一个当官的样子,倒像是一个闲适隐居的文人。
而他听到她的声音,没有迟疑,拍了拍手中的污泥,然后哼声扶膝站了起来,但似乎因为蹲身太久,突然站起来有些头晕,所以身子晃了晃。
楚依然见此,赶紧上前伸手扶住,而楚仁杰也在这时转头看向她。
原本在她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要说些什么,可此时话还为出口,他已经被自己一贯整洁得体的女儿惊了一跳。
“你……”只见她一身血污,就连白净的脸上都还残留着一些没擦拭干净的血渍,那样子甚是骇人,这样让一般父母见了怕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了,可就算是楚仁杰此时也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怎么回事?”
楚依然随着楚仁杰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不自觉的抬手擦了几下自己的脸,难得在面对自己父亲时生出了些胆怯,讪笑着道:“爹爹莫担心,就是墨色杀了一条蛇,血污洒在了我身上而已。”她没有仔细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因为她实在是不太擅长叙述事情,而且她相信相府会有人将此时仔仔细细汇报给楚仁杰的。
“蛇?”楚仁杰心里又是一惊,联想到管家说厉王北陌诀也被惊动了,不由得又仔细的观察了一番楚依然的状态,看上去并没有受伤,这才让他稍微放下了心,“厉王对你出手了?”
楚仁杰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生硬,目光中隐隐有些怒意和杀气。
楚依然默默一笑,并没有出声回答,总感觉这像小孩子在告状,可她也不能否认,毕竟事实就是那样的。
知女莫若父,楚依然的反应便是一个答案,楚仁杰也也没必要再继续问下去,只是似乎有些心气不顺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道:“南王可说了什么或者是做了什么?”
楚相的问话让楚依然意识到,事情大概已经传到了楚相这里,所以对他的问题也不惊讶,只是顺着答了,“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好像对一恒泼了郡主一身粪很生气。”
听到这里,楚仁杰先是一愣,然后竟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心下竟有几分自豪的想着:虽然青瑶郡主在京城出了名的刁蛮霸道,可遇到他楚相家的混世魔王,那也只能是吃亏的份。
不得不说,他虽是一介文官,可却欣赏这种不服输就干架的人,楚一恒不像楚依然那般稳重知事,可身上那股劲倒是和他娘当年像极了。
“爹爹不生气?”楚依然倒是意外楚仁杰竟不怒反笑。
“你娘要是在,不但不会生气,还会狠狠地夸赞做得好。”
楚依然很诧异,有些不明白的看着正眼带笑意,神情异常柔和,似回想起过去一样看着面前小坟包的楚仁杰,“娘……不是那样的人……”
楚依然很确定,她印象中的娘亲不是那种会支持夸赞惹是生非的人,她的娘亲很沉静,很沉默,很……知书达理……
一时,不知为何,楚依然发现她自己对印象中母亲的形象的认知有些不自信了,发现曾今可以用来形容自己母亲的词汇似乎都不太对。
她茫然的看着眼前神色变得有些沉痛的父亲,“爹爹,娘到底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对她,我的记忆……好像……是模糊的?”楚依然只觉得突然一阵心痛,有些害怕,有些惶然,许多年她不曾认真的回忆过自己的母亲,现在谈起,为什么她会觉得那般陌生?
楚仁杰看着她,难得神情慈爱的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当中有着浓浓的苦涩和怜悯,“别自责,你记不清她很正常,即便她走的时候你已经记事了。”
“为何?”楚依然不懂,她记忆当中母亲的样子那样清晰,怎么会有记不清的错觉?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楚仁杰看着眼前这个面上甚少有极悲极喜情绪,但现在却已经泪满眼眶的女儿,不禁一阵心痛。
若是可以,他不想告诉她很多事情,就让她懵懵懂懂的当一世无忧的相府千金就好。
只可惜他这个丞相爹没有办法帮她维持这个身份一辈子,所以过往那些可能会给她锥心之痛的事情,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他希望她如他以为的那般勇敢,坚韧;希望她会比自己的爹爹和娘亲更加优秀夺目;希望她此生幸福安康,荣耀万丈!
“你记忆中的她已经不是真正的她了,她把真正的自己放逐到了战场上,被敌人杀死了。所以你记忆中的她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又如何能记得清她。”
楚依然不敢相信或者说不太懂的摇着自己的头,行尸走肉?
多可怕的形容词,她记忆中的娘亲怎么会是行尸走肉?
她明明活生生的存在过,明明牵过她的手,也……疼惜的抱过她……
眼泪没有预兆的夺眶而出,关于自己的母亲,楚依然现在回想起来,她竟发现自己甚是荒唐。
在这个家里,她似乎从来没有没有追问过关于自己母亲的任何事情,甚至是当初母亲还在的时候,她都不曾问过母亲关于她本人的事情。
所以,在相府当中,她不曾记得有人告诉过她楚相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不曾有人对她提及过楚相夫人曾是北朝历史上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将军,女战神。
但女将军,女战神,赤凤将军!
她却是知道的,知道这些称谓都是属于自己娘亲的,因为民间传颂,因为世人称赞,因为这是北朝家喻户晓的事情。
只是她小时候不懂,长大后也没有在意,所以她几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娘亲有多么厉害,即便那些称谓那般威风凌凌,即便在世人口中她娘亲那般让人敬畏。
可现在她终于从自己父亲嘴里听到了自己母亲与战场的关系,可为什么会这般悲伤,这般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