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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权宴记得她跟她们院里中医科一个老大夫吃过几次午饭,老头儿人挺和善,讲话幽默诙谐,据说是带教老师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他身体也倍儿棒,精神矍铄的不像是一个已经退休的老中医。而且不管他做什么,怎么做,都让看好或者不看好他的人觉得:嘿,这老头儿真是八头驴都拉不回来,说不定这事儿能成。
老头儿是被返聘回医院的,对待医疗事业的态度简直就像是自己一辈子奉行的宗教信仰。但是他有一次心情特不好,拎了几个年轻实习医生去查房,权宴是其中一个。
医院里轮转的三年,西医被中医带,西医学生属于旁观,中医实习生就属于当孙子挨骂的。反过来也一样,西医老师带中医实习生的时候,西医实习生是孙子,中医实习生是透明人。
那天老头儿把他的得意弟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事后那哥们儿自己都蒙逼了,反思了好几天也没觉得自己的剂量加减没有错误,带着他的处方问过别的中医大夫,人家也不觉得他的药量过多或者过少。
这哥们儿就挺纳闷儿的,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臭骂,把他憋屈得跟了西医手术好几台,等老头心平气和了,他才敢去问为什么。
老头儿那几天脾气特别暴躁,又不敢明目张胆的问老头儿是不是便秘,弄得那哥们儿差点就给他茶杯里下点儿泄泻的番泻叶了。
后来他一脸懵逼的跟权宴及一众同僚分享了一下事情的起因经过以及结果,他说:“我们老爷子打我一进办公室的门就问我……”
老头儿问他:“你这个后生既然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说明当初你高考分数也不低,怎么就想起干中医这一行儿了?西医的学校任你一挑一大把,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这哥们儿自己也纳闷儿啊,又不敢跟他说自己当初的傻逼行为自己现在想起来都是泪,可是又不能说他自己就是一时间爱国主义责任心爆棚,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就回了一句:“中国人不学中医干什么?”
老头儿笑了,笑得特别阴森,然后扯过一张单子,唰唰唰,龙飞凤舞的写了两行大字——附子、半夏,各一百克。
“来,拿着单子去后药房拿药,吃完了再来见我。”药房的药师绝对认识老头儿的笔迹,就算是处方不合理,那帮畜牲也一定不敢改他的处方。
那哥们儿当时吓得跟什么似的,哆哆嗦嗦的奔后药房,不,先去了菜市场买了两斤生姜备着,然后又折回后药房。
视死如归般啃了两块半夏,囫囵吞到肚子里,塞了一块生姜,然后换附子。
他嚼附子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老头儿的用意。他觉得他不用继续啃了,抓着纸袋出了后药房,他把剩下的一大袋子生姜送给了医院食堂大妈。
当时他说到这儿,围了一桌啃姜丝炒肉的西医们的眼睛散发着绿油油的狼光。
“嘿嘿嘿,哥几个儿别介啊!听我说,听我说完!”
那哥们儿说,附子是大辛大热之物,本不能与半夏混用,老头儿还跟疯了似的要他啃100克,他当时就想,这老头儿绝对是要毒死他的节奏啊!他这人又蠢又迂,师命不敢不从,其实他也想过,是不是老头儿想趁此机会考验他啊?
辛辛苦苦学医七八年,每年中医专业的学费高达一到两万,作为我国的国医学,它的成本比外来西医高,这点可以接受,毕竟我国中医文化博大精深。
这项成本极高的专业,不能因为他的一个错误而失去了收回成本的大好机遇,于是他就一咬牙一狠心——结果所谓大辛大热的附子只是一块儿地瓜干。
所谓的乌头毒根本没有发挥出任何毒性,那就是一块纯粹的地瓜干。
没有任何毒性,也就没有任何药用价值,甚至不值一毛。
于是他就屁颠颠儿的跑回去跟老头儿邀功,老头儿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老爷子说:“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就前几天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啊,就那个血痨的妇女。”
原谅医生大部分都是脸盲,毕竟医院里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医生不可能在绞尽脑汁探寻病因又想法儿治病救人的同时还要记住病人长得什么样。其实长相如何,医生一般都不是很在乎,在他们眼里,就算你长得再怎么倾国倾城,你还是一个身体有病、‘不完美’的病体。所以达尔文的进化论提过‘用进废退’,这一点在医生这一行当的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要想他们记住你的人,除非你的病很有特色,勾起了他们的兴趣以及好胜心。
这哥们儿已经习惯了老师与同行之间提病不提人名的认人方式。
“我让你去吃,不是因为我心狠,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个行当,不是那么好混的。不是你努力,病人就一定会有起色的,我们本身医术与处方都没有问题,我的剂量甚至已经加到了权限值!人就是一点也不好,为什么?因为中药根本就是假的!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假的永远不会有药效!假的就是假的!”
那哥们儿特忧伤的望天,捧着小心肝儿作西子柔弱状,“想想我都心痛!想我勤勤恳恳努努力力兢兢业业八年零十一个月,一路上大杀四方,秒完大学同学秒硕士同学,就要成为国家人才了,马上就要出师了,结果老爷子给我来这么一出?”
“我们这老爷子最后还说了一句……’
中医开始渐渐发展起来的一段时间,国内外的养生堂以及养生节目多不胜数。可能学西医的孩子家里都有一对比他们还会养生的父母亲。像人参、天麻、三七粉之类的益补类中药材,几乎家家户户可见。
权宴记得最清楚的几道菜,一是她爸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秘方,将天麻掰块,整鸡去骨,鸡腹里塞满海参,放在砂锅里炖。甭管这是治什么的,但总比她妈用老山参把猪肋排煮熟做出一股鸡屎味儿好吃。还有一个就是三七粉,这玩意儿权宴当初瞥过医院旁边的药店里卖过,据说是活血化瘀,补气益善类的药粉。
这俩人刚捣腾出来的时候,权宴没尝试过,她当初忙得连打个电话的功夫都没有,回到宿舍已经是深夜,还得把老板要的资料补齐,哪有那个美国时间回家试药。
不过后来就算是有幸尝过了,那滋味,啧,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第二顿。
因为这些东西普遍又比较金贵,而且处理方法极其麻烦,她爸妈就心血来潮给她送过一次天麻海参鸡,还有她弟转送给她的人参排骨汤。
那还真的是难吃!她弟一脸嫌弃的样子绝对不是因为矫情而挤出来的表情,那绝对得是有感而发!
……
今天已经是朔望,诸家医户来聚的日子。
依旧是家具古朴,气氛庄重的大书房。
中医十三科,走了咒禁,还剩十二。这十二医户,六六分列在长桌两边。
小王氏身著当家主母的玄色秀禾服,领着各家各户的妇人进来奉茶。
权宴没说话,底下只能互相眼色询问。一时之间,偌大的书房里,就只有茶杯落座与添水的声音。
茶毕,妇人退。
“我记得权家以往的济生堂药业是制度非常臻善的一项产业。”
席下不清楚什么状况,一时之间也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发声。
权宴眼神凌厉,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一包药丸扔在长桌上。
“这是什么,告诉我。”
众医家面面相觑,骨伤的老大夫把药包拽到自己跟前儿,小心的捡出一粒,对着阳光,观察色泽。然后放在鼻子底下,嗅气味分析药物成分。再然后,他要放进嘴里——
“蒋老,等一下!”
权宴看向突然出声阻制他的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她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权宴已经眼熟了这个一直以来致力于反驳她所有决策的小于。
“我认罚。”
她轻轻的摇摇头,好笑的看着挺如直松的少年郎,眼神冰冷无波,“你何错之有。”
“……利用芋头冒充桔梗入药。”
席下哗然,其震惊程度不异于当初马德生东窗事发的那一刻。每一位医家的眼睛都像是淬了毒的利刃,一刀一刀刮着这个年轻人的不羁血肉。
就连他口中的蒋老,都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想复立济生堂,也不想再从事药类行业。”
蒋老气绝,一把抓起药包摔在他胸膛上,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不如说不想从事中医这一行!错了就是错了,没有那么多的借口让你用!”
小于没有丝毫的退让,他的眼神闪烁着异于寻常的坚持,“济生堂不该再出现,它只是一个背负了许多条人命的罪恶之地。”
“你放屁!该不该出现不是你说了算的!”蒋老气得浑身发抖,布满皱纹的脸颊就像是百年大树的光驳年轮,“你爷爷的死,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改朝换代了多少次,他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是凭什么去否认这个药堂是否应该存在?你有什么资格卖弄假药?你有什么立场来质疑它的复立?”
“凭我奶奶。”少年倔强的扭头看着权宴,眼神里带着仇恨与绝望,“凭她独身守护这个家将近六十年,寡居之年没有任何人替她撑腰,而那些疯子却在我们的地盘上安身成家!甚至欺辱她,欺辱他的后代!”
蒋老闻言已经无话可说,抖着手指头被人扶到椅子上坐好。
权宴皱了皱眉头,反问:“所以你觉得我生于外土,长于异地,学于洋人,因此就看不出你的小把戏?我很好糊弄是吗?”
“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呵!”权宴用嘲讽的语气冷哼一声,懒得再去看他,“这就是你所谓的公道?在你蛰伏长达二十余年的岁月里,你没有想着去讨要你的公道。在我执位的几个月里,你以屡次三番反驳我的决策的方式,来讨要你的公道?”
席下众人脸色峻冷,先前少年的辩护已经让他们有了些许的恻隐之心,但是权宴的一席话又让他们看清了事情的本质,没有被这个所谓冤屈的少年蒙蔽。
少年的脸色骤然失去血色,惊慌的看着她。
“你觉得权家需要给你什么公道?”权宴反问,却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又继续说:“天行五常,人道载明。当年的事情,我不清楚,你不清楚,谁都没资格妄言此事。此事也休想再提!那么,明知对方是你灭祖仇人的前提下,你却能忍气吞声二十余年,到头来却来针对我讨要你所谓的公道?你逻辑对吗?嗯?”
少年已无辩驳之力。
“我以前听过有名老中医提过一句话,说——中医将毁于中药。”这就是权宴那哥们儿从他们老爷子那里得来的一句预言。“中医不是没有鼎盛过,也不是没有辉煌过。但他为什么会落魄到今天这个人所不容的危险境地?”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打着公道治病的伪君子!你的药不是卖给你的仇人的!他们的受众是普通群众,你在用你的自私与偏激去惩罚无辜百姓!凭什么?!正因为有你们这些渣滓在,所以中医文化才会走向灭亡!”
“我可以因为你的年轻,容忍你的不敬!可以因为你是权家功臣后代,容忍你出言不逊!但是不可以因为你是一名大夫,任由你涂炭生灵!”
“这就是我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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