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爹醒得很早。
看了一眼还在床上躺着的许牧,心里流过一丝暖意,忍不住用胡子扎了一下许牧稚嫩的脸庞,然后他走了,这个十年前斩杀四大尊者的剑君,很绝情,头也不回。
他要去杀人,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去另一个地方,一个他梦断的地方,一个他十年间不断相思的地方。
胡杨树和青枝草都是在西域随处可见的一种植物,只是两者地位却大有不同。一个是西域的守护神被人们小心守护,另一个却被别人厌恶。
漫漫黄沙里,空余孤坟野鸭啼,枯木望断前路,不见有人语。
燕秋将一枝青枝插在了这个孤坟上面,倚着没有石碑的坟墓躺下,嘴里囔囔道:“红衣,这么多年了,我来看你来了。不知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单不孤单,这么多年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照顾自己,不过现在好了,等我了完此间事,便去寻你。”
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吹过,坟墓旁的胡杨木应声而断。
“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不肯放过她。”燕秋看着身旁艳如鬼魅飘然而至的白衣女子,冷目怒视。
“你不是一样,这么多年过去,心里还是没有我。”白衣哈哈一笑,笑中悲凉。
老爹很生气,他很想抽眼前这个女人一巴掌。只是她的容颜和红衣一样,燕秋下不去手。要不是她一袭白衣,他差点就以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红衣。
“这样你满意了?”燕秋不再去看她,他怕被她迷了心性。
“看见你生气我只是很开心,所以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白衣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坟墓里的人。
“可是你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燕秋不看她,依旧躺在地上。
“她还不是一样,深埋地底,被人唾骂。”
“你知道我来想干嘛,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你死了不就如愿以偿了吗?所以我活着你就得活着。不仅不杀你,我还要帮你,你不是想当英雄吗?”白衣冷笑,但很温暖,好像有十年她都没有这样满足过,安安静静的躺在燕秋身边。
“那可是你们西域年轻的天才,稍加调教,不出十年,你们西域便又要出一位尊者。要是她被杀了,你们西域那些老毒物肯定也不会放过你吧。”
“所以说,人不是白给你杀的。我要你清风剑君的剑谱。”白衣对燕秋口中西域的天才一点都不在意。
“不可能。”燕秋很愤怒,清风剑谱可是清风剑君遗留的圣物,哪能轻易送人。况且这是他留给许牧唯一的东西,想起许牧,老爹愣住了,这个孩子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苦日子。
“你要知道,我活到现在就是想和你同时死,这是她做不到的。”白衣女子冷笑,顺势躺在燕秋的身畔,然后指了指孤坟。
一道寒光闪过,一把残剑刺进白衣女子的身体,贯穿了整个胸膛。没有剑开天门的华丽,没有任何剑招可言,就那么直愣愣的刺出。
红衣并没有躲藏,嘴角一丝鲜血流出,苦笑着:“我在底下等你,让那个贱人好好看看,她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
这把清风残剑,他十年未曾出鞘,只是这无情剑道他修炼了二十年。第一次,为了杀红衣,第二次,杀了白衣。
他没有觉得很满足,反倒是看着白衣凄惨的尸体,微微皱了皱眉头,起身,默默离开。
可是,未等他离开,便看见一个年轻红衣少女站在他面前,忽而,燕秋笑了笑,对着眼前女子小声说道:“你很聪明。”
…………
晴雨不置可否,她看着宫主死在她面前,竟然一丁点伤感都没有,反而很开心,往日的怯懦与隐忍早在绿云被宫主杀死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当绿云骄傲的告诉宫主她已经完全参透那一本功法之时,说实话,她心里很难过。自己努力的修炼,却始终赶不上自己的妹妹。这么多年,哪怕是有一次超过她。
不过现在她倒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本该受罚的人是她,宫主却杀死了绿云。或许是天妒英才吧,不过这样也好,以后便没有人叱喝她笨,再也没有人蔑视的看着她,这个我早就领悟了。
她从一片风沙里走出来,一袭红衣,手里拎着一具尸体,轻轻的放在宫主身旁。一个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西域新一代宫主,另一个是大汉一心想杀死的天才,如今都风化在这无尽的黄沙中,只有乌鸦为她们啼一首葬歌。
她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枉你跟在宫主身边这么多年,却还是不知宫主脾性。宫主心胸算不得狭隘,但未必就见得别人好。所以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扮演一个弱者,毕竟当年宫主在红衣面前也是一个弱者。
从此西域没有红衣白衣,没有年轻尊者,仅有的便是她这个无人知的幸存者了吧。
她轻轻的捧起一把黄沙,洒在两人的尸体上,之后出刀。刀有名,斩后绝情。只见老爹此刻血染黄沙,身首异处。晴雨有些同情眼前的男人,一生都在痛苦和仇恨中迷惘怅然。到头来还不是亡魂野鬼,天下人再也记不起这个一剑开天门无视天下高傲的剑君了。
大风再起时,她觉得有点冷,擦干眼角迷了黄沙的泪水,拿起了残剑,转身离去。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荣耀和权利,她没有必要再为了两个毫不相干的死人落泪。
风烟云尽,有人失落在生活里,有人忘了自己。
许牧在客栈里等了老爹一天,也不见老爹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那是老爹留下的。信上只有一句话。“许牧,好好活下去。老爹走了,以后有缘再见。同时布包裹里还有一本剑谱,清风。”
许牧到现在都还不敢接受自己的胡子老爹竟然是名扬天下的剑君燕秋,他也不想接受。
在客栈里浑浑噩噩的睡了几天,全身酸痛不已,比身体更糟糕的是他的思想已经麻木。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床头已经湿了。梦里老爹仿佛再跟他说,许牧,等你开天门,便能再见。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怎样去开天门。但隐约他记起一件事来,他和梁峰好像有个约战。
那是代表老爹的战争。
他将在路边小心翼翼采下来的青枝草用一段红绳绑着,系在自己的手腕上,笑了笑。我命由我不由天。
九天后,他站在西门学院的门口。从西域到西门,千里,他入灵了,与传说中的燕秋无异。摸了摸手中青枝,感叹道,这人畜不喜的杂草还真是个好东西。
学院一如既往的安静,并没有因为燕秋和西域妖女死了而表现出任何的躁动,毕竟这与他们无关。今天给他们上课的还是那个教四书的先生,在台上讲的都是一些现在许牧认为的废话屁话,他很想问一下满脸皱纹的先生,何为正其心者?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安静的站在学堂门口,望着正在听课的梁峰。
很久才有人注视到站在门口的许牧,四书先生也是无奈的看了看许牧,这个学生他教不了了。只见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着许牧说:“你进来吧,能听一些是一些。”之后停下手里的活计,等着许牧进来。
许牧没有看他,轻声的说了一句:“先生,今日我来并不是听你讲课的,因为我不在乎。”
王平觉得真的是自己活的太长了,什么样的人自己都能见到,这还是他在西门学院教学以来第一次有学生跟他这样说,即使是院长也不敢这样说吧。但想了想,自己没有必要和一个黄毛小子生气,于是回道:“那你走吧。”
“我说我来这,只是想了却一件私事。”他看了一眼梁峰,又扫了一眼课堂。雨文听完这话才抬起头来看他,没有任何表情,嘴角带着的笑容还是刚刚被梁峰逗笑的。
“梁峰,你我的十日之约到了,一炷香之后,我会在西门城头等你。”许牧用眼角瞟了一眼雨文,只见他此刻嘴巴张的老大,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许牧,你疯了吧,快和先生道歉,然后收回你刚才说的话,我想梁峰师兄也不会和你计较的。”雨文站了起来,朝着许牧瘦弱的背影喊道。
许牧想着自己现在是不是该停下来,然后走进学堂,这件事也就会不了了之,然后被所有人嘲笑。
这样看起来才是他,这件事在所有人看来才正常,这样的结果才会皆大欢喜。
然后自己还能每天见到雨文,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过来指导一下自己的修炼。
但是许牧没有停下来,平静的朝前走去,说是平静,肩膀又在颤抖。左手摸了摸右手腕上的青枝草,是时候该忘记一些人,是时候面对一些事情了。
王平没有说什么,他仿佛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自己。一股磅礴的压力由此发出,这种压力连院长都没有的,这位大金丹境的高手竟然会出现在西门城这个小地方。学堂里所有的人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惊讶的看着这位看似温和的先生。
许牧也是被这股压力压的很难受,在这股压力刚出现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想要跪下去的冲动。
他缓慢的抬起腿,这条腿竟然有千斤重,迈下去的时候在地上留了一行细眼可见的脚印。全身喷张的血脉让许牧喘不过气来。只是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出了学院大门,一口血再也忍不住的吐了出来,有点腥也有点咸。然后他用足力气朝着身后的学院喊了一声:“梁峰,你我今日既决生死也分胜负,一炷香后在西门城头。”
梁峰现在的脸有点不太好看,这也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废物蔑视,羞辱的很彻底。他早已在心里想好,到时候怎样才能让这个废物最痛苦的死去,渣都不剩。就在他准备起身要去城头赴约的时候,雨文拉住了他。“梁峰师兄,留他一条命吧,你也不想因为一个废物被别人说闲话吧。”
“现在你还对她留恋,对这里有感情吗?”一个黑衣人笑着对许牧说。就在刚才黑衣人让他听到了这一段对话,他有点不敢相信。在雨文的心里,他竟然也是一个废物。
“我的事你不用管,因为我的路别人替不了我走。”心在滴血,但他嘴上依旧倔强着。等一下我要让她看看,自己崇拜的梁峰师兄被一个废物踩在脚底下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吧?那种感受应该很好受。许牧笑了笑,去了西门城头。如无心插柳柳成荫一般,一枚莫名的仇恨种子悄悄的少年心里种下,然后生根发芽。黑衣人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闪过一丝不可见得奸笑。
仇恨才是一个人前进的动力。
多年以后,当许牧后悔的时候他才知道后一句。
“梁峰师兄,他也挺可怜的,要不你放过他吧,反正你也损失不了什么?”梁峰听到这一句话,心里对许牧的恨意更深了,这个废物,留他不得。
平生一点不平气,化作祝融峰上云。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里山。
没有一点儿阻拦,许牧登上了西门城楼。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身旁这个黑衣人安排的。因为西门的神梁大将军对着这个黑衣人点头哈腰,和老爹是相识的老朋友,显然也是这个天下的一位正主。
“王爷,犬子不知怎么得罪了许公子,下官一定让犬子向许公子道歉,是否今日这生死战也可以不用决斗了,免得让许公子脏了手。”梁成在和黑衣人请求的时候有一点不自然,自己这个西门高高的主宰此刻像一条狗一样,他觉得很丢脸。还有这个许牧他也是有印象的,不是一个渔夫的儿子吗。怎的摇身一变就成了与王爷有交情的人了,这让他心里不平衡。
“小辈之间的事,梁大人不觉得管的太宽了吗?既然是生死战,那就决生死吧。”黑衣人淡淡的说了一句,梁成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他知道今日定是凶多吉少了。
“逆子,说吧,你怎么得罪许公子了,还不快跪下给许公子道歉。”在梁峰刚上城头的那一刻,梁成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脚差点将没有防备的梁峰踢下了城楼。
所有人都是一片尴尬,梁峰也是一脸无辜。自己并没有得罪哪个许公子啊,然后看了一眼站在城头的许牧,莫非,他就是那个许公子?
当场一万个不愿意在脑海里飘过,只不过不敢还嘴。雨文还在他旁边站着。就在梁峰准备向许牧道歉的时候,许牧打破了这片僵局。
“直接出招吧,今日你胜了我也就不用道歉了,何必婆婆妈妈,一副娘们模样。”
“好,这是你自找的,今日我成全你。”梁峰露出了一副凶狠样子,自己凭什么要让这个废物踩在脚底下?
“生死由命,自有天定。”许牧云淡风轻的说了这句话,然后站定,露出一个手来。
“败你只需一手,也只需一招。”
“许牧,你欺人太甚,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废物永远是废物,不是爬上枝头就可以变凤凰的。”
梁峰入灵的气息此刻表露无疑,然后双手结掌,带出一道风气,径直朝许牧扑了过去。八荒掌,学院里的一门低品武技,只供入灵的学员学习。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许牧已经入灵了,所以许牧也就没有学过这套掌法。眼看着梁峰快要逼近自己的时候,许牧也是直勾勾的打出一掌,显然,他是要硬接下这一掌了。
梁成此刻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他知道,这一掌下去许牧非死即伤,那么自己的乌纱帽不仅不保,甚至要身首异处,只得心里大骂一声,逆子。
当所有人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许牧血肉模糊的样子的时候,只听得一道凄惨的声音传来。
“貌似现在的你,并没有说别人废物的资格。”令众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许牧安然无恙的站在原地,而梁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会,他怎么变的这么强?”梁峰竟然败在了一个废物的手里,这个学院的天才一看就知道水分很大啊。围观的群众开始指责学院和梁将军起来。
雨文惊讶的看着这一切,一脸不敢相信的朝许牧问道:“你入灵了?”
许牧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梁峰身旁,用脚踹了他一下。
“有时候,注意一下自己的嘴,在说别人废物的时候,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
说完经过雨文身旁,走下城楼。
“你为什么不杀我?不是说生死战吗?”梁峰现在很绝望,绝望到想死都不能。
“你还不够资格让我杀你。”冷冷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在梁峰的脸上,也撞击在曾经嘲笑许牧的每个人的心里。
雨文现在心里很难过,或许自己做错了什么,虽然她并没有错,或许错就错在这个少年爱过自己吧。
许牧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直至不见。
路才刚刚开始,故事有酒才说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