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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故园
    <>整个晚上我们都无法入睡,虽然早就知道会这样。

    良仔和他妈妈在外面守着二仔,拿了条毯子给他盖上。我和明珊收拾好塑料瓶,拖干净沾了尿渍的地,就回到阿霞的房间里,不敢跟他们讲起之前可怕的经历。

    那只玩偶看起来安安静静,脸朝地趴在床脚。我不敢靠近,明珊胆子大,把另外半串佛珠戴在手上,用两只手指夹玩偶,又给扔回柜子里去。然后,她拍拍手,对我说:“好了,现在它只是个普通玩偶。”

    她呈大字型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我站到窗前,看那张1986年的旧地方报纸。上面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富于时代特色的新闻,像“龙华玻璃厂四项基本原则正面教育有创新”、“一支断枝引起长时间大面积断电”、“我市查封323套空房将重新分配”……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在两个版面之间细长的公告栏里,挤满了诸如“遗失声明”、“寻人启事”、“招生通告”的豆腐块信息。

    大雨急切地敲打着玻璃窗,像鼓点一样密集。在这片无迹可寻的嘈杂中,我感觉到灵魂即将与肉身分离的痛楚。

    “阿生……”明珊突然问,“你说阿媛喜欢的那个男人会是谁?”

    “不知道,但总归是王家人。”

    “也不知王家大宅现在是否安好呢?”

    “应该吧……”

    “王二公子最近也没有再来找你了。”

    “也许自己想明白了,就投胎去了吧。不过说起来,如果不是他,我大概会被那女鬼当替身留在那栋危楼里。”

    “他的墓是在莲溪吧?要不明早去拜一拜好了。”

    “他们家族的墓地,起名叫‘故园’,大有‘故园东望路漫漫’的意味。不过,不是我们能随便进得去的。”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歇,喜进他们才脚步沉重地回来。先是听见育瑜高声的痛骂,喜进呵斥她不要再讲,而后转为低语,只听到几句要请师公做法的话。说着说着,女人哀恸的哭泣间杂几声叹息,在这个夜晚里,格外地清晰。

    我不敢出去,客套的慰问没用,生怕给主人增添尴尬。也许育瑜心里对阿媛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爱意的吧。

    到天亮的时候,大约快七点,我和明珊才走出门。喜振一家已经回去了,只有喜振红着眼睛坐在大厅里抽烟,地上全是烟蒂。我们走到他面前了,都像没听到一样,看着阿媛的照片发呆。那是她生前的学生证。

    “堂舅……”一看喜进那样,我眼泪也跟着滚落下来。

    “不要哭,”他声音嘶哑,站了起来,“我给你们弄早饭去。”

    我们赶紧拦住他:“堂舅,您不用忙,我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我还想问问昨晚的事,阿珍已经带了几个人走进来。我们点点头,打过招呼,明珊就把我拉到一边去。

    我有些疑惑,却听见明珊说:“人家有事要处理,我们不能掺合。这种人情世故,自有你妈妈你舅舅他们出面来做。真要有心,就去庙里为阿媛捐一点香油钱,念念往生咒。当然,这只能安慰自己的良心,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

    他们确实无暇顾及我们,忙着在商讨怎么跟友顺家里要赔偿,有个大约是阿珍老公的男人情绪十分激动,一直嚷着要去政府门口拉横幅。我还听见阿珍给我舅舅打电话,似乎舅舅们今天也会过来。

    我和明珊走出去,雨已经停住了,空气里流淌着泥土的气息,带了点膻腥味。农村的房子依山而建,斜坡起伏,水洼里蓄得满满,清晰地映照出蒙蒙的天色。春寒料峭,清冷的风往衣领里钻,冻得哆嗦。

    穿梭过蜿蜒的小路,我们沿着河道走,很多人都早早地起了床。村路靠河的这边,林间挂上了熬夜临时赶出来的幅条,白底黑字,写满了对灵魂早登极乐的祝愿。有人在烧金纸,还有人摆上了鼓,箱子打开,全是钟磬、吹管一类的乐器。远远地望见土地祠,四五个村民从东山的方向朝村头走去,一路在洒黄色的符纸。

    上了桥,两侧的石栏绑着竹竿,良仔和几个年轻人正在挂灯笼。看到我和明珊,良仔跑了过来问我们吃了没有,要不要去他家用早饭。

    “这是要做什么?”我问。

    “请了师公九点过来作法。哎,发生了这种惨事,就怕作祟。你们去哪?”

    “上山。”

    “咦?”

    我本来想问问他阿媛的墓是否也在山上,但现在是火葬了,应该都埋在殡仪馆附近的公地墓园里。谢绝了他要带我们上山的好意,我和明珊从大路走。

    那是一条很宽的水泥混凝路,像白练般往上铺。道旁树木丛生,种了许多木荷、香樟和南洋杉,高大挺拔,经过雨水的洗礼,木的香味更加悠长。走在路上,沿途可见被暴雨打落在地的花枝,粉红的、嫩黄的,楚楚可怜。我走一路,捡一路,捧在手心里。

    明珊忍不住问:“你待会是打算要去山顶葬花吗?谢黛玉小姐。”

    “去看望人家的墓,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吧,谢宝钗小姐。”

    “哦,原来是送给王宝玉先生的,”她拉长了语调,嘲笑道,“这大概是史上最寒酸的祭品了。不过,我不做你们的宝钗。”

    我哂笑,拿白眼看她。说到“史上最寒酸的祭品”,谁能和这位小姐比?高考那年,她约我去关帝庙武圣那里求学运,半路上买了瓶高浓度盐酸打算拿回家洗厕所。进了关帝庙,简直人山人海,那瓶浓盐酸没地方放,这个神经病一样的女人就直接摆到了供案上。

    “你也不怕报应?”

    “这有什么?关老爷的厕所难道不用洗吗?”她说得振振有声。

    真是够了。我解下发带,把花枝束成一把,还颇为好看的样子。

    到了山顶,故园那牌坊式的大门就立在眼前。横梁上挂着两盏牡丹宫灯,四周草木蓊郁,陵园岑寂,黑色的铁栏和灰白的大理石相接围了一整圈。

    “果然很气派。”明珊仰头看向那笔力虬劲的牌匾。

    “那辆车……”我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墓园门口。

    “是捷豹呢。王家人也在里面?”

    我带她绕了半圈,溜到侧门那个隐秘的入口。跳上去,挨个栏杆摸过去,但每一根都牢固得丝毫难以撼动。

    “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疑惑道。

    明珊敲了敲栏杆,说:“看起来很新,肯定是重新装过了。”

    “那算了,我干脆把花扔进去就当心意有到了。”

    正说着,栏杆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两人同时愣住了。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拨开花丛的遮挡,我这才看清,栏杆的另一头站着那王家的少爷。颀长的身形,白玉一样的脸,幽深的眼眸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茉莉的香味阵阵传来,如果不是眼角缺了那颗痣,我几乎又要脱口而出喊他“王衍之”了。仔细看,他应该是二十岁出头,骨骼都长开了,不似王衍之那副少年清瘦的模样。

    “是你?”他看到我,面露微笑,继而端详我怀里的花束上。

    我正在想个理由解释,但听到他爽快地说:“你们为什么不走大门呢?我在门口等你们吧。”

    “可是……”我略有踟蹰。

    “只有我一个人。”他温和地说。

    “这人是谁?好俊美。”明珊偷偷问。

    “王怀铭,王衍言的长子。”

    “和王意堂、王衍之长得很像的那个?”她捂着嘴低声惊呼,“快点拜托王衍之帮忙撮合一下呀。”

    我懒得理她,故园的大门口就在眼前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辆车里有道目光在注视着我,凉凉的,心快跳了一下,极不舒服。

    “谢小姐……这位要怎么称呼呢?”王怀铭温文尔雅,站在门前迎接我们。

    明珊冲他摆摆手:“也姓谢,我们旧时都是堂前燕。”

    王怀铭轻声笑:“谢小姐很幽默。”他和我们并肩,保持一个手臂的水平距离,声音十分柔和。毫无富家子的高姿态。

    我想,如果王衍之还活着,必然也是这样风度翩翩,可惜只活了十八岁,便栖身在这西山的家族墓园里头。

    我们慢慢地走在这静谧庄严的园子里,王怀铭一边和我们介绍:“这是我高祖父高祖母的墓……以及曾叔祖曾叔祖母……太高祖以上的墓在更里面一点……后面是叔祖,他没有和妻子合葬……这边是曾祖父曾祖母的墓……”

    “王慕白?”故园的创建者王律衡的长子,大概就是和穆家的阿祝先生结义为兄弟的那位吧,因为在抗战期间的无私捐助,被称作是“华侨旗帜”。如今也只是一尊冰冷的汉白玉墓碑,正面刻着衍派名字、生辰忌日,配上一副黑白画像,背面用描金宋体镌刻出生平,寥寥数语,总结了一生。

    “正是祖父名讳。”王怀铭点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故园,越看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视线开始模糊,隐隐约约在这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撑纸伞,穿旗袍的女郎,艳丽的花卉绣在胸口,耳鬓别上一朵洁白的茉莉花,仪态万千地蹲下/身,独自对着墓碑沉默。

    偏过头来,我几乎要看清她的容貌了,却听见王怀铭说:“到了,这便是我二叔的墓。”一时惊破流云,再也无法凝聚成影像了。

    “谢小姐,上次在贵局,你误认我为二叔,是不是因为曾在这里见过他画像的缘故?”王怀铭静静地问我。

    我把花放在王衍之的墓碑前,那张曾令十五岁的我心动不已的容颜始终未被风雨打磨掉。我以为,他会像当时那样对我眨眨眼,但等待了许久,始终没有。也许真的是投胎去了吧,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感伤的。

    王怀铭没有说话,文质彬彬地站在后面。见我转过身,才低声致谢。他也不勉强我回答。

    沉默不语倒显得我没有礼貌了,但这么惊悚的事情万不能说给陌生人听。我只好说:“自从高一时我外公外婆迁墓合葬在西山,我偷偷溜到故园里来玩,见了这画像,便开始常常做梦了。”

    “可以问问是什么梦吗?”

    “就是一些……女孩子常常会做的梦。毕竟你二叔生得太好,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生。呃,对不起。”这话说得实在奇怪,抬头又见王怀铭那张酷似王衍之的面容,顿时窘迫得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他只是笑笑:“不用在意,原来是这样。家父也常说起二叔少年时的事,他一直很有人缘,大家都喜欢他。”

    “你们还挺像的。”

    “都像爷爷,确切说,我们的外貌都源自曾祖父。”

    “基因真好。”

    “只是血缘的奇妙罢了。因为血缘维系,我们家族的人死后都将长眠于此。‘百年之后,归骨还乡’,守护住家园。”

    我挺想问问他,那些姨太太们又安葬在哪里,但觉得不好问这种事。

    我和王怀铭说了一会话。他说话总是点到为止,但句句饱含深意,到底是南洋王家教育出来的人。似乎王衍之生前有几年每个假期都会回一趟莲溪,一直住到学校开学。

    “他是从小就常常回来的吗?”我试着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祖父非常喜欢他,只要返乡通常都会带他,”王怀铭说,“后来有一次是我父亲和他一起回来,当时我母亲也来了。”

    那些像是幻觉又像是梦境的画面渐渐地清晰起来。

    “二少爷站在门口,面色如常地走进去关掉声音。慢慢地踱出门,对紧随而来的表小姐说:‘没有事,一只猫儿跳进来,碰到唱片机了。’

    这个回答太过匪夷所思。表小姐不信,仆人们也闻声赶来。有个人靠门近些,偷偷从那镂空处往里瞧,屋内摆设如常,旧时的黑胶唱片机十分寂寞。

    隐隐听到猫叫,管家赶紧解释:‘也许是附近的野猫跑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呕哑嘲哳难为听。’表小姐皱着眉头。

    ‘你也学背白居易的诗了?’二少爷轻笑道。

    ‘你写字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学会了。’

    两人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旁大少奶奶冷冽的目光。”

    “谢小姐,”王怀铭忽然诚挚地说,“如果你能再梦到我二叔,能否麻烦带句话给他?”

    “什么话?”我一惊,好像秘密被人察觉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