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远行艰难,郭彰,曹泽和萧言三人每日边说边行,倒也不觉疲倦,渐渐熟络起来。约十数日光景,已过了黄河,到了郑州地面。这一日走了一天,眼见一轮红日落下苍山。曹泽在马上笑道:“下头除了校尉、弁将,还有几十个步行的,饱汉不知饿汉饥,骑马不觉行人累,该到投宿时分了。”
郭彰将马鞭朝前一指,说道:“前头黑沉沉一个大镇子,就进去打尖如何?”萧言道:“你是钦差,这一进镇子,乱哄哄的人都来供奉你,我是受不了这些,给我留下两个人伺候,我就歇在镇外这座破庙里吧。”
”大哥怎么说生分话!”郭彰忙笑道,“兄弟依你就是。”说着便先下马,扶了曹泽也下来,安置随从军士驻跸关防。三人住了正殿,令校尉军士们就在两厢碑廊里安歇。随行的王参将便在大殿前檐下安置,一时停当,进来禀郭彰:“只是没什么好吃的,请大人示下,可否进镇筹一点菜蔬?”
郭彰道:“不用了,都带的有干粮,随便吃点就算了,你们要扰民,我是不依的!”
曹泽对郭彰这一处置十分满意。待人们都退下去后,脱了靴子,将脚搭在供桌上,让血脉倒流解乏,一边笑道:“你事事不肯扰民,这么做很好,我便不吃饭也是欢喜的。”郭彰嘻嘻笑道:“吃还是要吃,只不扰民罢了!”一边说,一边从马褡子上取出一个包袱,展开来一看,里面除了一应细巧宫点,竟还有花生米、炸虾子、干蒸蟹和一包卤得鲜红的牛肉条!就连萧言也一下子笑起来道:“贤弟,你用心之巧密,确有过人之处。”
三个人吃罢晚饭,天已黑定,寂寥的寒星在湛蓝无垠的天穹上隐隐闪烁。萧言望着天空出神,笑道:“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才真正体验过了这话的真意。这十几日路走下来,我的确清醒了不少。回想之前种种,觉得像梦一般。就比如说你吧,郭彰,前几个月我恨不得快些除掉你才好,现在倒成了你的左膀右臂了。”
郭彰反而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如今尚能活命,又有什么不好呢?”
曹泽听了半晌不语,心中亦是五味杂陈。“说到活命,倒是我们爷儿俩对不住你了。”许久,他喃喃道,“把你的夫人卷进来白白送了命,这倒是我们永远也弥补不了的了。”
巧舌如簧的萧言此时也没了声响,只低着头,轻声说了句抱歉。
“人各有命吧,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谁也没逼她。”看着火光,翠姑的音容相貌仿佛犹在眼前,“要说是什么害了她,那便是这乱世,纷争不断。才让她左右为难,不得不自尽而亡。”
“只有好好辅佐王上终结着乱世,才算是真正替她报仇了。”郭彰笑说道。
“等你有了足够有价值的东西与我交换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找你,实现你的愿望,任何愿望都可以。”那位先生的话在耳边回响,成了支撑他的唯一动力。
是啊,等我终结着乱世,有了足够的筹码再见到那位先生的时候,你就能再回到我的身边,那时候,天下归一,也就再没有什么能拖住我们了。
如果是那位先生的话,一定能做到的,他是无所不能的。
”诶,瞎想这些也是空难过,倒不如趁此良宵,我们出去散散步吧!”郭彰道。
“成,咱们就出去走走。”终于把心中的不安和愧疚一股脑地说出来,曹泽和萧言也松了口气。细细观察,又见郭彰并无报复之意,也觉得此人颇明事理,胸襟开阔,现下也放了心。便也不叫从人,三人换了便衣,联袂进了镇子。
这个镇子相当大,虽已入夜,一街两行叫卖烧饼、馄饨、油炸豆腐、烧鸡卤蛋的也还不少。郭彰买了三包五香瓜子儿,递给曹泽,萧言各一包,道:“走,咱们到里头瞧瞧。”萧言问那卖瓜子的老汉道:“老人家,这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乌龙镇。”老汉热情地答道,“说来这里比县城还要大些,从这头到那头走起来得半个时辰!”
”日子可过得?”郭彰问道。
“松快不了什么,”老汉叹道,“有钱就过得,没钱便过不得。”
这话等于没说。三人相视一笑,拿了瓜子儿边吃边走,想着到镇南头遛一趟再返身回来,也就到安歇的时刻了。
走过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再往南黑沉沉的一片,没什么看头了。萧言便道:“天寒上来了,咱们往回折吧。”郭彰点头正要答话,忽然听得西街一阵筝声,切切嘈嘈传入耳中,这声音,在这深秋昏月的夜色里悠然地荡漾在苍穹中,倒显得格外清幽。曹泽最爱听戏,忙道:“像是在唱河南坠儿书,一向闻得坠子以南阳、邓州为最,不想这里也竟有抓筝的好手!”便一把扯了郭彰,萧言二人,从街心向西来寻弹曲儿的所在。
行了约莫半箭之地,果然见前头一座茶肆,门面只有两间,里头打通了做书场,齐整放着六七张八仙桌,坐着三十几个人在喝茶听书。书台上一老一少,老汉是个瞎子,拨弄三弦伴奏。这少的是个年轻女子,素衣淡妆,手抚长筝边奏边唱道:
三国以来战事不停,曹阿瞒势倾天下,要争朝廷。有一个皇叔,字称玄德,下南阳三请诸葛起卧龙……
郭彰一听便知,开头刚过,这才开始正篇,便悄悄在后边拣了三个位子坐了。伙计上前沏了两盅茶来,又将一把瓷壶放在他们面前道:“每位制钱十文,你们只管喝,我给你们续水。”
萧言笑道:“好!”便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角子丢给伙计,“赏给你!”那伙计点头哈腰连连谢赏,不一会儿又递上两条拧干了的热毛巾,“请你三位爷用巾!”郭彰却不答言,两眼直瞅着书台。萧言摆手道:“不用侍候,你忙你的,我们还要听书呢!”
曹泽细细听着,转脸对听得发愣的郭彰笑道,“这词儿也还不俗,你倒一进场就入了神。”
顺着郭彰的眼神看去,萧言顿时明白了几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郭彰道:“诶呀,你瞧这妮子像谁?”
“唔?”郭彰只呆呆看着,“有些熟悉,倒看不出来。”
“像不像死了的翠姑?”
郭彰早已细看许久,虽与翠姑一样眉黛春山,目传秋波,眉宇间却无翠姑的英煞之气,断断乎不像翠姑。他叹一口气道:“你这叫结想成幻,我瞧着倒像——”话犹未终,萧言一笑道:“你这一说,我又瞧着不像了。”
下头的书是《三国志演义》里头的《群英会》、《祭东风》二折。虽然套子极熟,无奈这一老一少时紧时慢,说一阵唱一阵,时而歌如裂石,时而叹似长咏,确有摄魄勾魂之力,直到散场都无一人先退。曹泽抚掌叹道:“这么个小地竟也有如此妙音,今夜可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老人手里反拿了小铜锣上来收钱,不少人便拥着往外走。只前头几个人随便赏了些铜子儿,有几十文的样子。老汉方正在叹息,郭彰上去,将五两一锭的银子轻轻放了进去道:“这银子给姑娘换一身行头吧,单单唱得好是不行的。”
此时客人已将走尽,那老人拉了姑娘,深深道了两个万福,千恩万谢说了一车好话,才过去收拾场子。三人兴致已尽,正待要走,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大汉,胡子长得像刺猬一般,袍角撩起扎在腰间,瞧也不瞧郭彰,曹泽和萧言,径自走至书台前,狞笑道:“今晚捉了个大鳖,发财呀!”便拿银子,斜眼瞧瞧郭彰,扔起半尺来高又接在手里,掂了掂揣进怀里。
老人已听出了是谁,忙作揖,低声下气地赔笑道:“二爷!这点银子是三位客官赏小女做行头的,挣了钱来,还不是你老的?这一次……这一次……”他结巴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那女子却一把拉回老人道:“爹!甭说啦,有口气还暖暖身子呢!”
郭彰听到这里,不禁怒火上涌。曹泽,萧言见郭彰要上前理论,忙一把拉住,示意听听再说。
“好啊!”那人笑道,“翅膀子硬起来了,有撑腰的了?我告诉你,那十五亩地,五百两银子也买不来,倒是你嘛……”他走到姑娘身边,猥亵地笑笑,伸手拧了一把脸蛋:“陪二爷玩三年,嗯?地就归你……”一语未终,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左脸早着了姑娘一掌,“你是什么好门头?当年比我们还贱十倍!你哥拿你妈的卖笑钱买了个官,你就张风乍翅、横行霸道欺负人!”说完拉起父亲便走,却被大汉伸手拦住。郭彰便忙上前分解。那汉子将眼一瞪道:“关你屁事,滚开!”
郭彰气得面色煞白。当年在山路上落魂之时他也曾遇到这么一个人,吃了大亏。一看这东西便知是个恶霸,今日若要叫他逃了,还有个天理?想到这里,郭彰血脉奔涌,不顾曹泽,萧言眼色,将外头大氅“嗤”的一声连扣子撕开,右手在桌上“啪”地一拍,横目说道:“你仗谁的势,这么欺侮人?”
“说出来吓死你!”那大汉吼道,“巡抚管不了,吏部摸不着,这郑州东西五百、南北三百里都归他管!”说着一声呼哨,从外头又拥进几个军汉模样的人,横眉立目盯着三人跃跃欲试。看着几个壮汉,曹泽倒是来了兴致,暗地运功想要比划两招。老人见双方就要动手,抖抖索索地走过来劝架,姑娘见他们二人要吃亏,也从旁劝道:“客官犯不着和他们生气,赶紧去吧!”
郭彰此时勃然大怒,待要发作,又忍了下去,道:“你势力大,不讲公道,我惹你不起!”拉起曹泽,萧言便要去,却被大汉伸臂挡住道:“怎么,怕啦?方才要打架的劲哪里去了?”
“难道走也不许我们走了?”萧言笑嘻嘻地扬眉问道。一边说,一边用手拨那汉子臂膀。不料对方膂力很大,竟一点儿也没动。
“你们有钱买笑,就无钱买气?”那大汉冷笑道,“既惹了二爷生气,就不能白去,你们得摆酒为二爷消气!”
”这可有些不巧了!”郭彰将身上一拍,突然换了笑脸道,“恰好就带五两银子,都赏出去了。我们回去取钱来,再为你消气如何?”
“嗯,”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还像个人话!”说完指着萧言,曹泽道,“这二位留着陪酒,你回去取钱来吧,不多,二十两就够了!”
郭彰听了长叹一声,朝两人丢个眼色便拂袖而去。曹泽本想上去给他们点教训,见萧言冲自己摇摇头,也只得隐忍着不发作。
出了十字街已是星移斗转,过了午夜。长街上黑魆魆、静悄悄不见一人,郭彰不禁有些发毛。刚向北转过弯儿,便见王参将带着十几名校尉打着火把过来——他们本已解装就寝,听得三人出去,只道在庙外路旁散步,谁知到半夜还不见回来。王参将发了急,忙带人进镇来寻。此时见郭彰孤身一人回来,不禁失惊道:“总宪大人,那二位大人呢?”
“碰到几个小贼。”郭彰一见来人,顿时精神大振,厉声吩咐道:“去将那边茶馆里所有的人一体擒拿听我发落!”说完,只带了两个从人,头也不回向北而去。
边茶肆里曹泽,萧言已知郭彰去搬救兵,心里托底儿,跷着二郎腿沉着地品茶,一边用目光扫视旁边横坐的五个汉子。老人和姑娘瑟缩在书台下面,脸色煞白,一语不发,不知将要出什么事。店老板和小二垂手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只管赔笑添茶,又命小二:“拿点瓜子儿来给几位爷嗑!”
“要那劳什子做什么?”那二爷铁青着脸道,“叫他们出钱,到德胜楼弄一桌菜来,老子在这喝酒听曲儿!”
话刚说完,便听一阵桌翻椅子倒的声音,王参将带着人已蜂拥而入,“刷”的一声拔剑在手,大喝一声:“通通绑起!”校尉亲兵们听得这声命令,“哗”地散了开来,两个对一个就要下手。曹泽见他们愣头愣脑的连卖唱的父女也要绑,忙喝止道:“不可鲁莽!店主、小二和这两个卖艺的无罪!”
“你们是什么人?”大汉已被寒鸭凫水般地捆个结实,还梗着脖子问道,“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少时叫你后悔不及!”
“后悔的是谁还不一定呢,老实点比较好哦。”萧言笑嘻嘻道,蓄着道力一巴掌狠狠扇过去。大汉立时肿了半边脸,再看站在一旁的老头,更是深不可测,也不敢胡言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