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县因泃水、洳水和鲍邱河穿境而过,因以得名,通衢驿道四通八达,水旱两路码头,真个人烟辐辏热闹非凡。李德自李德后便是太和殿头等红人。久居宫禁,乍离萧稹,犹如困鸟出笼,顿觉天高地阔,此番奉命进城查看吏情,自觉抵得半个钦差,带了两个小苏拉太监打马扬鞭,泼风似的冲城而入。
谁知这西门里头正是集市,一街两行尽是做买卖的,拥拥挤挤人流涌动。城门楼内侧一个耍猴的正打场子,那老猴扮了王昭君,骑一只羯子羊,有模似样地演“出塞”。大群的人众围着看得发呆,哪里提防这三匹高头大马突然冲进来?老人小孩闪避不及就被挤倒了一片。看着人们那副狼狈相,三个太监互相瞅着,不禁都扯着公鸭嗓儿格格儿笑。
一个瞎眼老婆子原跪在场子外头,抖着两只手向人乞食,早被挤倒在地,又被收不住缰的马踹了一蹄子,哼也没哼就背过了气。人们“呼”地围了过来,默不作声地盯着李德,见他们三个人气宇轩昂衣饰华贵,却没人敢出头来问。一个正在墙角和几个老汉摆龙门阵的中年人几步抢进来,扶掖着老太婆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
小太监何柱儿眼尖,忙凑到李德耳边小声道:“李爷,这是方才店门口吃酒的那个人。”
李德见伤了人,心里有点发慌,但又怕赔不是倒了架子,忙从腰里掏出一块银子,掂了掂,约有一两半,朝地下一丢,对那中年人道:“喂!这钱拿去,给你妈寻个郎中瞧瞧——这儿到县衙怎么走啊?”
“老天爷……”瞎老婆子此时方醒过来,吐了一口痰,微弱地叹息一声,“这……这是怎么了?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阿弥陀佛……”
那中年人便是郭琇,只见他牙咬得紧绷绷的,阴沉沉的眼盯着李德,突然怒吼一声:“你下马!踹倒了人,丢下这么点臭银子就想走?”
旁边看热闹的早围得水泄不通,见李德全一脸骄横气,都气不过,七嘴八舌地高声呐喊助威:“下马,下马!天下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把马给他扣下!”
“治好了人再放狗日的走!”
“哪来的龟孙这么撒野!”
“哟嗬?”李德两道细眉剔得老高,冷笑一声发话道,“我是瞧着她可怜才赏银子的,倒有了不是?有跪在当街讨饭的?马是畜生,它懂什么?有什么事大爷兜着了!”说着,霍地跳下马,红头涨脸地说道:“想讹爷们么?”
郭琇眼见老太太渐趋平和,叫周围的人把她架到附近茶馆里将息,拍拍手站起来道:“听口音,你像齐都人嘛。天子脚下的人得知道规矩!你是做什么的?”
李德笑道:“你小子还算有眼力。爷正是都城来的,有差事要见三河知县!”
郭琇阴森森一笑,说道:“三河没有知县,新来署衙的县丞已经摘印了。你就是见县太爷,也得先把这儿的事了结了!”
“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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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呸”地唾了一口,操着官话骂道,“别说是你,就是直隶总督也得让我三分!当爷是傻子?姓毛的中午才到任,才一个时辰就摘印了?——你这副德性样也想耍着爷们玩儿?”说着手一场,一鞭打在郭琇肩头上。
郭琇痛得嘴角一抽,却又忍住了,舒了一口气,说道:“好……你不信,我带你去!”
李德咧嘴一笑:人是苦虫,不打不行,这话真半点不假!口中却道:“早这么识相,不少挨一鞭子?”
县衙并不远,郭琇带了他们三个向西走了一袋烟工夫,又向南一折,便见一带粉墙,照壁榜房后是两层楼高的宣化牌坊,正门前空地足有麦场大,两侧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看去十分威风。却因官缺空着,门旁只插四面肃静回避牌,并无官衔虎头照牌。从大门向里望,堂鼓和官靴匣高悬壁间,笔直的甬道纤尘不染,过仪门直通月台,房屋布局严谨,轩敞高大,等闲府台衙门也没有这份壮观。
郭琇到了衙门口,回头笑着对李德道:“到了,你们暂候一时,我进去跟管事的说说,再出来接你们。”说罢径自去了。
李德全踩着下马石下来,笑对何柱儿道:“这狗才前倨后恭,原来是个常在衙门里走动的,把我们当外乡人了……”
何柱儿咧嘴一笑,正要说话,旁边小太监邢年挤眼儿巴结道:“你老要亮出真实身份,他不吓趴下才怪呢!”
说话间,堂上大鼓忽然“咚咚咚”震天价连响三声。三个人眼巴巴等着里头出来迎接,却见十几个衙役握着黑红两色水火棍,“嗷”地一拥而出。李德三个人连话也没来及问,已被老鹰抓鸡般撮了进去,甩到了堂心。
正堂案后一个官员身着八蟒五爪袍,缀着鹭鸶补子,头戴一顶白色涅玻璃顶子,半侧身子坐着,见他们三人被拿进来,“啪”地将响木重重一敲,厉声问道:“你们是何方地棍,到三河镇欺压良善?讲!”
李德晕头转向,抬头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正是酒店下驴、城里护人的中年人!刹那间他气馁了一下,但想到自家身份,顿时胆壮起来,双手一撑跳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就骂:“混账王八羔子,你叫什么名字?爷是当今王上驾前承奉的人,晓得么?跷起脚指头也比你高些——就敢这么作践我!”
“狂妄!”郭琇勃然大怒,“啪”地一声击案而起,厉声喝道,“朝廷早有明发诏谕,太监不得擅自出宫!哼,你这刁民竟敢冒充王差,败坏吾王名声,来人!”
“在!”
“大棍侍候!”
“是!”应声未落,火签儿已扔了下来——每人二十脊杖——不由分说已是拖出去按倒了,扒开袍子,噼噼啪啪便是一阵臭揍。
三个人都在宫禁养尊处优惯了,细皮嫩肉的,几时吃过这等苦头?开头还声嘶力竭地又叫又骂,后头便只是一阵阵干嚎,口气却是不软:“……好!——哎哟……打得爷哎哟……好!操你祖宗——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