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秀说着,便将太监打马冲街、践踏百姓、鞭笞命官、咆哮公堂种种情节一一详奏,又道:“……主上纵家奴为害黎民,围观百姓怒目侧视,敢怒而不敢言,臣职在司牧,责在地方,行孔孟道,执朝廷法,何罪之有?王上召臣,未及奏辩,即以非刑鞭臣,不知王上读的何书?”郭琇面不改色,当面指责反诘萧稹,说得振振有词,众人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都吓得脸色焦黄。
萧稹这才知道事由太监无理而起,只是郭琇如此倔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实在难以下台,他想一笑了之,却笑不出来,拧着脸道:“我一向容让臣子,不料真的就有上头上脸的人,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司马威跟萧稹久了,知道郭琇只要承认失言,这事就算过去,忙使眼色叫郭琇赔不是。不料那郭琇双手据地,一个头叩下去,竟大声道:“王上乃是桀纣之主!”
萧稹像被电击了一下,五官都错了位,眼睛冒出可怕的火花,恶狠狠狞笑道:“好一个郭琇,果真独具只眼!我八岁御极,内靖权奸,外扫狼氛,四海归心,八方来朝,唐宗宋祖不过如此!哼哼!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王上!”郭琇痛呼一声,咚咚碰了几下头,说道,“臣萧稹十七年即已该死,今死已迟。今既蒙垂询,索性尽言而后死——王上英睿天断,即不自言,天下皆知。但王上自即位以来,不以天下共主自居,嬖幸宗亲,排斥汉官,宠信宦官,贱视朝臣,以致朝廷内外,卖官鬻爵,小人纵横其间,上贪下诈,喜好游猎,声色狗马自娱。如此种种何及唐宗、宋祖,即桀纣之君亦不曾全有——”
“你放屁!”萧稹狂躁地吼道,“纳捐授官为筹集治河用兵之饷,何得云贪?我视四海为一家,何存偏见?你讲,你讲!”
郭琇全似不知好歹,叩头道:“是!请王上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奏完。纳捐一事虽为筹饷,却也是饮鸩止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蠹国病民,害不胜言!唐贞观时,天子问山东、关中人才同异,魏徵奏说:‘王者以天下为家,不宜示异同于天下。’今自三公九卿,为皇上辅弼者多是满人,而汉人仅居十之二三——您是天下之主,应广收天下英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汉满。今王上偏重宗亲,汉人岂能尽忠朝廷?如今四方之士尚未尽服,全是因王上自己总看自己是蛮夷之故……”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实际上,本性刚直的郭琇,萧稹十七年之所以增重火耗贪贿被黜,是由于说话执拗的缘故。
萧稹因李德犯法办砸了差事,已无意重处郭琇,不料他引出这么大一篇文章,真如火上浇油,已是气得发疯,猛地一阵眩晕,忙用手扶住了楹柱。郭彰过来扶时,被萧稹一把推过一旁,扯过身边素伦腰中的佩剑扔给武丹,狞笑道:“好,好,好!我是个昏君,如何用得起你这等圣贤之臣?——成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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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拖出去,叫他去做逢龙、比干吧!”
武丹怔怔接了剑,倒犯了踌躇。跟萧稹日子久了,这粗汉子已有了心眼。郭琇虽说过去犯过贪贿的案,但后来断指洗地、明耻改过的事他也听说过。今日这事,后头的道理他没细想,但明明是小李子在外头无法无天欺侮百姓引出来的。萧稹这会子盛怒杀人,待平静下来谁晓得又是如何?他瞥了一眼满脸得意之色的李德,上前正要搀架郭琇,郭琇一甩膀子挣脱了,叩头低沉地说道:“谢恩!”长长地叹息一声起身便走。
大院里静了下来,几十只眼睛盯着暴怒的萧稹,人人心里七上八下。秦梦奇已寻思半日,早已拿定了主意,背着手望天浩叹一声,喃喃道:“奈何,奈何……白日不照吾精诚啊!”
“唔?”
“奴才说实在太便宜了这个郭琇。”秦梦奇目光幽幽,缓缓说道,“片刻之间,一个曾犯赃罪的贪官,竟成史册留名的诤臣……便宜啊!”
萧稹一愣,转眼想了半晌,一跺脚进了屋里。三个上书房大臣交换了一下眼色,司马威叫过素伦,低声道:“你出去告诉武丹,且慢下手,等一等再说。”
萧稹黑沉着脸进了内屋,见阿秀和韩刘氏一坐一站,都是脸色煞白,显然院里这一幕把她们吓得目瞪口呆了。见萧稹一声不吭颓然坐下,韩刘氏忙沏了一杯茶端过来,笑道:“茶热,主子消停消停再吃。”
“嗯。”萧稹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方转过颜色,拍着脑门儿喟然道:“是啊,太热了是要烫着的——这干子汉臣,动不动就冒死犯颜,沽名钓誉,真能把人气死!”
阿秀乘机便劝道:“批龙鳞自然是痛的。我们在屋里听着,这个人倔强得是有些出格儿,但主子开始就用鞭子抽,似乎也急了些儿……”
萧稹呷了一口茶,目光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似乎有点无事可做,突然间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半晌,忽然怔怔地问道:“韩刘氏,你们小家子有没有烦恼?”
韩刘氏笑道:“大小都是一样的理儿,谁家都有难念的经。穷的人家为争一口吃的,孩子们吵得叽叽哇哇、乱哭乱嚷,大人干转没法子,像我们韩家当年就这模样。富人家七姑子八姨争高论低,大老婆、小妾争风吃醋,弄得鸡犬不宁,也有的是。一个大户人家,子弟们面儿上头慈孝和睦,心里头都想的是祖上的家业,窝里炮打仗,有人挣,有人破;难得出了一个好儿子,可以继承门户,可是又有一种烦难,这样的儿子往往是一个犟种,有道是‘倔儿不败家’呀!”
“倔儿不败家!”萧稹据案而起,猛地想起初登极时,“老师”苏婉说过的一句话“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