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云谷,后山。
晨风习习,林间松涛阵阵,浅淡雾色氤氲在阳光下,伏似云海。鸟鸣不时从枝间传出,悠然于野,令松林间更显空灵。
一条小溪从山石间潺潺流过,动听悦耳,水流清澈见底,好似九天上的白练。
林野间传来匆匆脚步声,‘倏’的一声水响,灰影窜向远方,似在躲避什么。
“畜生!休走!”
树顶处突然传来暴喝,青光兀自一闪,只听‘轰’的一声,水潭边的山石便被击出个大洞来,一柄长剑正刺在其中,嗡嗡作响。
张大康从树顶跃下,收回脚下道法,闷哼了一声,向前追去。
这已是所捕的第七只狼了,前面六只虽都是母狼,却并未下崽儿,没有奶水,只得放走。
好不容易碰到只哺乳的母狼,却身在狼群中,一番缠斗下来,群狼虽皆以伏地,母狼却逃脱掉了。
张大康一路追来,过了刻许才见到母狼的身影,可它太过狡猾,好几次都从他手中安然逃脱,不禁令他心生恼怒。
胸口间的余伤虽已好大半,可每次运功行法还是会隐隐作痛。心中又想到那从山下救回的孩子三日未曾哺乳,不免焦急,不得已出手便是御剑劝退的杀招。
那狼甚是狡猾,寻了便利,专挑林深叶茂之处逃窜,使得张大康御剑无门,内心甚是憋屈。
无奈只得紧紧跟上,又匆匆排出三剑,却皆落空。
向前追出半个时辰,不觉松林更密,连阳光也难从树隙间投下。
越过一道如刀削刻的山崖,前方景色突然一变,松林翠柏皆化为密麻藤蔓。母狼跳上山崖,低头向四周闻了闻,却是再不敢向前半步,向着藤蔓深处悲嚎数声,转过头冷眼看着张大康。
它的身体微微颤抖,胸口间剧烈起伏,似在惧怕什么。
张大康见它如此,只当这畜生是在怕自己,稳稳落上山崖。
母狼弓起身子,喉间低沉怒吼,仿佛准备随时扑上来。
张大康信步向前,将剑收回到背上,右手道诀引动,隐有雷纹在指间流转,抬手便向母狼拍去。
那母狼似是一路逃窜下来筋疲力尽,未及闪躲,被这掌心雷拍个正着,当下呜咽一声便昏了过去。
密麻藤蔓间突然风声流转,隐隐传出声叹息,似有似无。
张大康浑身一颤,虽不知这藤蔓中有何物,可精神上的威压却令他如坠冰窖。唯有当今云昊门的掌门清玄真人才有如此威势,可漫漫荒野,他又怎会在此处?
张大康这才想到,方才母狼骤然停下,惧怕的样子,定然是因为此中的什么东西,自己决然斗不过它。也未做多留,扛起母狼匆匆闪身松林,消失不见。
竹云谷。
翠竹掩映处,隐隐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叶素素坐在榻上,双手抱着婴儿,不时向外张望,脸色忧急。
那婴儿似是虚弱至极,眼睛紧闭,嘴巴大张着,面色泛着黄白。喉间传出的哭泣声低沉沙哑,像是将死之人弥留前的叹息。
屋外,小道童双眉紧蹙,胖嘟嘟的脸皱成一团,头高高昂起,向竹林张望。口中自言自足道:“师父,你快回来吧。小师弟又在哭了。”
微风习习,竹林间匆匆走来一人,焦急。
小道童见着人影,脸上乐开了花。“师父!”他兴奋地叫了声,急忙向屋中跑去,口中大喊道:“师娘,师父回来了!师父回来了!”
叶素素听到喊声,抬头向门外望去,见张大康神情焦急而来,连忙问道:“师兄,怎样了?”
张大康看了眼啼哭的婴孩,眉头紧锁,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沉声道:“望这孩子的父母在天之灵,能够保他一命。”
叶素素心中疑惑,不知他此番话所说为何,问道:“师兄,你寻的乳娘呢?这孩子虚弱的厉害,连,连哭声也没有了。”
一旁的小道童泪眼汪汪的看着张大康,拽着他衣袖,强忍着眼泪道:“师父,救救小师弟好不好?我答应你再也不哭了。”
张大康看着妻子,眉间舒展开,将脸色蜡黄的婴孩接过手,入手的冰凉不禁让他心头一震,又匆匆隐去。对着小道童微笑道:“老九,你放心,小师弟命大,不会死的。”
小道童踮起脚看了看此刻正闭眼睡去的婴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张大康看了眼妻子,脸色温和道:“师妹,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小心动了胎气。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师兄!”叶素素叫住他,秀眉紧蹙,脸上惊疑不定,道:“你…”
张大康知她心中不解,微微一笑,道:“师妹,有些事,等这孩子长大,我会慢慢告诉你。”
叶素素未在追问,心中自知他也并未刻意隐瞒,点了点头。
张大康心中深感欣慰,未做多留,夺门而出,匆匆向后堂奔去。
从竹云谷而出,沿着山崖行一段险路,便可见一片葱葱郁郁的松林,平时鲜有人来,其间飞鸟流转,倒是空灵静寂。
此处路险林茂,若非谷中缺柴,张大康向来禁止弟子们入内。
松林深处传来声狼嚎,带着悲伤和愤怒,将林中的飞鸟悉数惊飞,林子里一时显得吵闹。
凭空里传来‘嗖嗖’两声响,只见剑影流转,两只野鸟径直向林中落去。
张大康御剑而回,左手抱着熟睡的婴孩,向林中落去。
那两只野鸟皆被吻颈而死,在地上已无声息。他随手一提,便向前匆匆走去。
母狼被拴在一株大松树上,正恼怒嚎叫,见张大康身影站定,愤怒的冲他咆哮,口中獠牙如同尖匕,在阳光下,隐隐闪着寒光。
张大康面无表情的看着它,将手中的两只野鸟丢了出去,喃喃道:“吃了它,替我奶这孩子。”
野兽又怎会懂得人语,母狼见有肉丢来,前爪猛地按上去,昂头长嚎,一嘴便把鸟头咬掉,也不吐骨头,竟然囫囵吞了下去,显是饿坏了。那鸟血溅了它一脸,连眼睛中也是,可这畜生浑然不觉,看起来狰狞可怕。不一会儿,一只野鸟已经下肚,地上除了一堆鸟毛和几滴血,连半片骨头也没剩下。
它又将爪子按上第二只野鸟,张口刚要咬上去,却突然停下。
那婴孩似乎闻到了血腥味,被惊得大声叫唤,张大康正皱眉哄着,心中焦急,却不知要如何处置这个小子。
母狼缓缓转过头,爪子从野鸟身上拿下,眼中的嗜血渐渐收回,更多了份母性的温柔。
它看着哭泣的孩子,眼中闪过些许惧怕和迷茫,向着张大康低沉的吼叫起来,似是在祈求,四爪也蜷在地上,没了狼的邪恶和凶狠,倒像极了一条通人情的狗。
张大康听到吼叫,回过身来,虽然那日在密林中已经见到母狼通人情的样子,心中还是不由一震。左手抱着孩子缓步向前,右手上已引动道诀,指间雷纹密布。
他将孩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母狼腋下,脸色凝重,右手中的掌心雷噼啪作响。
母狼并未惧怕风雷之声,四爪伏地,将头凑近婴孩身上闻了闻,低头呜咽了数声,前爪将婴孩往怀中推了推。婴孩躺在母狼温暖的怀抱中,似闻到了母亲身上的味道,哭声渐渐息止。母狼温顺的看着婴孩,用鼻子闻遍了他全身,头不时磨蹭他的脸庞,样子亲昵,如在爱抚自己的狼崽儿。
林间风声如醉,阳光透过摇曳的杪影投在这对儿‘母子’身上,款款深情,丝丝暖意,在某一刻,竟让人生出一种错觉。那母狼不再是身披长毛,嘴露獠牙的野兽,而是位含情脉脉的母亲。
难道嗜血的野兽也有情吗?
比起上一次密林见到此番情形时的惊讶,今日见到却更多了几分温情。松林间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弥漫起一股水流,无声无色,却渐渐流淌入张大康心中。那水流夹杂着些许暖意,并非阳光的味道,而是浅淡的情,不多不少,却将生命修饰的充实可爱。
婴孩微张着嘴凑近母狼的,几次咬上去,却又无力的吐了出来。
他太过虚弱了。
母狼着急的嘴里直叫唤,两只前爪死死托住孩子的身体,在他身上又是舔又是蹭。
它只是无手可用,若有手,又何尝不是位疼爱孩子的母亲。
他是个孤儿,出生未久,便流落在荒山野林里,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未曾见得。
狼与孤儿,一个是嗜血狡猾的野兽,一个是纯洁无瑕的婴儿。他的出生,似有天佑,野狼为之哺乳。可他出生便是孤儿,又多么可悲。
张大康心中起伏不定,又想起密林间通天阁众人的话语。可他纵是邪物,也只不过是个为足月的孩子,他有什么罪?他有什么错?他在心中不停的问自己,却又生生的犯了倔强,他要将这孩子养大,授他道法,做一个正道中人!
他不信,这婴儿日后会惹得天下大乱!
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了婴孩滑落的身体,那孩子终于张口吃到了奶,他慢慢的吮吸着,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稳。
这孩子终于活了过来。
张大康双手按在他后背,慢慢传来的温暖,让他心中喜悦,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他如看到了春天的一片竹林,葱绿的竹叶间,一个小道童在其中欢快的奔跑,笑声嘤嘤。
那是他吗?
眼角的湿润模糊了他的双眼。
婴孩气色恢复,自己张着手揪住母狼的长毛,大口吮吸。
彷如一个渴了很久的酒鬼。
他的睫毛轻轻律动,一双浓眉下,双眼缓缓睁开。
是蓝色,深邃的蓝色,眸间如水,碧波不惊。
彷如云归深处,彷如海纳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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