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昊山,竹云谷。
云谷深处,竹林旖旖。悠悠传来几声打鸣的鸡叫,却云深不知来处,几缕青烟扶摇而上,隐约可见竹林间掩映的亭台楼阁,浮云掠影,彷如仙境。
太阳刚从山顶冒出头,浅淡霞光若姑娘的嫣笑,带着无限的娇羞投进云雾里,令迷蒙的茫白嵌上一层淡紫。谷中晨风习习,紫雾随山流转,似是为山谷中又增添了几分仙气。
竹云谷在云昊山中向来清冷,由于建派不久,弟子也不过寥寥数人。平日里一门上下鲜有人走动,空有雕翎画栋,却只对了闲云野鹤。可今日却显得嘈杂,年轻弟子们上下跑动,甚是忙碌。
后堂,翠竹掩映间,有一方七星灵台,宽不过盈尺,高却足有三丈。有一身着浅紫色道袍的道人正在其上盘坐修行,仿若身处云雾中,面色平和,呼吸吐纳间,气色平顺,虽身居高台,却十分平稳。
“师父!师父!”门外突然传来两声呼喊,显着焦急。
道人依旧眉眼紧闭,似未听到弟子的呼喊般。
“师父!师父!小师弟又在闹了!”
从门廊中窜出个胖嘟嘟的身影,却是个稚气未脱的小道童。他入了院中,先是惊奇的‘咦’了一声,小脸上满是疑惑,然后轻声上前,清澈的大眼睛四下打量着。
那道人也不理他,眯眼向下瞧了一眼,又闭上了,嘴角挂着浅笑。
小道童环顾了四周,却并未见到师父的影子,不仅眉头紧锁,将手指放在嘴中,若有所思。
他自言自语道:“师娘说师父就在此处,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呀?若找不见师父,那小师弟又如此闹腾,该如何是好?师父究竟去哪里了呢?”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脸色大变,索性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哭喊道:“这谷里多野兽,师父一定是被野兽掳走了,师父——,如今有了小师弟,我一定答应你不再哭了。师父——,师父——”
“此话可当真?”
那灵台上的道人突然开口,脸上带着笑意。
“师父?”小道童收敛了哭声,站起身昂头望去,看到灵台上的道人立马破涕为笑,高兴道:“师父!原来你在这儿啊!”
道人含笑点头,云雾流离间,已飘身落地,正是云昊门竹云谷的首座张大康。
小道童见到师父,心中欢喜非常,连忙跑了过来。却似又想起了师娘交代的话,小脸蹙成一团,故作悲伤道:“师父,是师娘让我来寻你的。你快去看看吧,小师弟又在哭了!”
“哦?”张大康脸上闪过一丝担忧,转而笑问道:“为何哭呀?”
小道童看了眼师父,想到自己也曾经常哭闹,不禁羞的低下了头,轻声道:“可,可能是怕黑吧。要不,要不就是怕夜晚的狼叫。也,也可能是饿了…。”
张大康看着这小弟子一脸作难相,心中甚是好笑,用手摸了摸他的头,道:“老九,你可是要做师兄了,方才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师兄?”小道童两眼放着精光,想了一会儿,突然笑道:“是啊,如今我有小师弟了,我老九,他老十,可不就是他的师兄了吗!”
“师兄?师兄。哈哈…”
小道童天真烂漫的喊着,却不禁让张大康心头神动。这一幕似曾相识,多年前的一天,他也这样高兴,为自己有了位师弟而高兴。可那声‘师兄’,却是那样的刻骨铭心,令他一辈子也无法忘怀。
他长叹了口气,又想到了那个人,背过身不让老九看到他脸上的落寞,沉吟道:“老九,我们走吧。”
小道童脸上压抑不住的兴奋,忙喊道:“是,师父!”。匆匆迎了上去。
师徒二人穿过后堂长廊,缓步向前走着。二人都未发一言,小道童不时歪头看着师父,可师父脸上平静严肃,如往常一样。他努了努嘴,索性也不去想了,又沉浸在喜悦中,一路蹦蹦跳跳的跟在师父身侧。
那个人,他还好吗?记忆如一条静默的河,平时它会毫无波澜的沉睡在心中的角落里,可若丢下一颗石子起了涟漪,它便会又开始流淌,将所有的风景都献给你。老九的那声‘师兄’彻底激起了张大康心中的涟漪,那人飘飘白衣,意气风发,仗剑伏妖千里,曾是云昊门最为耀眼的人物。可无奈世事无常,他却爱上了一个妖,爱的死去活来,惊天动地。
这个世界上,向来人妖殊途,势不两立。
那日在松鹤林的玄昊殿上,他喊出‘人妖怎不能有情?两个人若真心相爱,是人又如何?是妖又如何?若今生不再相爱,我又做这人有何用!’时是那样洒脱,又是那样绝情。
养育之恩,授道之情,同门之谊。在他散尽功法,又自毁双目下轰然破碎。
那日,他走出大殿,一袭白衣已成血衣,却依旧耀眼。
自此,云昊门中再无秦慕风,江湖中也不再传凤贪剑。
难道,人妖真有情吗?
往事若纷飞的雪花,每一片都落入心中,却又转瞬消融。张大康曾是个开朗的人,平易近人,安分守己。可自那日玄昊殿后,他便变得脾气古怪起来,喜怒无常。
他太过于重情,以至于陷入这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可他向来如此,不愿改变,也不想改变。
小道童一路都兴高采烈,完全忘了刚才哭泣的事。师徒二人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方一片房屋悄然显现。
小道童率先一步走上前,看到面褐色的房门,面露喜悦,大声喊道:“师父!我们到了!小师弟似乎不哭了。”
半晌,无人回应。
小道童疑惑的转过头,看到师父站在身后面色平静,似乎呆滞,不禁好奇,围着他转了一圈,绕到他身前,轻声喊道:“师父!师父!”
张大康从回忆中被惊醒过来,用手捏了捏小道童胖嘟嘟的脸,微笑道:“到了?我们走吧。”
小道童见到师父甚是奇怪,奶声奶气的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张大康低头看了眼小道童,似乎想起有趣的事,笑道:“我怕黑,昨晚没睡好,该是困了。”
说完便进了屋去。
小道童看着师父,捂嘴嗤嗤直笑,自言自语道:“原来师父也怕黑呀。”
“师妹,那孩子…”
张大康话还未说出口,便被叶素素赶紧拦住。
他会意上前,借着窗户透下的浅淡阳光,看到那孩子正躺在她怀中熟睡,小脸上泛着微黄,实是让人心疼。
这孩子自从三日前张大康从山下带回,却连一口奶也没吃,整日哭闹的厉害。
叶素素看着怀里的孩子,用手轻轻拍打着他后背,脸上温柔尽显,微笑道:“这孩子真是奇了,旁人若抱着,不消片刻便哭闹。可一旦沾了我的手,立马安静下来,可当真是个怪小子。”
张大康用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脸,脸上闪过些许忧虑,目光转至妻子的肚子,笑道:“都说婴儿最具灵性,怕是这小家伙嗅到了你肚中也有个小生命,故此接近。”
叶素素娇羞一笑,用手抚摸着肚皮,脸上无限向往。转而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孩子,又面显悲伤,轻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出世便没了父母,真是可怜。如今喂奶也不见得吃,怕是再这样下去,便是活不久了。”
张大康望了眼孩子,又将目光匆匆收回。深夜暗林的那一幕,他许下的诺言,让他不敢再去直视这孩子,忧伤和自责在他心中悄然流淌。
“小师弟——”
门外突然传来哭声,令张大康和叶素素不禁一惊,又顷刻笑了起来。
张大康面带微笑喊道:“老九,你在门外哭甚么?快进来。”
小道童泪眼朦胧的进了屋子,看着师娘怀里的孩子,哭的更甚了。
张大康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故作嗔怒道:“老九!你不是刚才才答应我以后不哭了么!”
小道童看了眼师父,抽泣道:“我本来也不想哭的,可是,可是方才我听到师娘说小师弟快要死了,就…,小师弟——,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上树掏蜂蜜吃可好?小师弟——,你不要死呀——”
小道童哭的梨花带雨,连胖嘟嘟的小脸也哭红了。张大康夫妇看着他又悲伤又好笑,这单纯的师兄弟情义,虽是出自个不足四岁的孩童之口,却也足以令他们二人感动。
叶素素抹过眼角的泪水,柔声道:“老九,你看小师弟生的可爱么?”
小道童收敛了哭声,来到师娘面前,用小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一双大眼睛仔细的打量了小师弟一番。他恳切的点了点头,认真道:“可爱。比我好看多了。”
叶素素不禁莞尔,用手拭去小道童脸上的泪水,脸色温和道:“既然小师弟生的如此可爱,又怎会死呢?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真的吗?”小道童眨巴大眼睛看着师娘,也看了师父一眼。
张大康微笑道:“你师娘怎会骗你呢?”
小道童破涕为笑,忽然高声喊道:“我就知道小师弟没事!太好了!”
看着这孩子喜怒无常,天真烂漫,张大康与叶素素相视一笑,心情也好了大半。
那孩子在叶素素怀中睡得正香,小脸却要比前几日小了一圈。张大康心中忧急,却奈何这孩子硬是谁的奶也不喝一口,令人甚是奇怪。
见到丈夫沉思,叶素素自知不便打扰,摸了摸小道童的头,轻声道:“老九,你去看看你五师兄将水缸挑满了没,莫让他偷懒了。”
小道童眼睛骨碌碌的一转,坏笑道:“是,师娘。”
一路嗤嗤笑着,人便没了踪影,老远传来‘五师兄!五师兄!’的呼喊。
自从这个小徒弟来了谷中后,为这原本清净的竹云谷增添了不少欢乐,老九平时爱哭,却深得大家喜欢。
叶素素用手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孩子,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如今她也即将临盆,对这孩子的担忧便如同自己孩儿般感同身受。轻轻在孩子的脸上吻了一口,滴滴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手中将那孩子又抱紧了些。似心有不甘般呢喃道:“怕是今生只吃了一口娘亲的奶吧?可哪个孩子不认娘呢?初生的孩子又怎会吃别人的奶?哎——。”
张大康尚在沉思,却隐隐听到了妻子的话语,心头突然一亮。高兴道:“我有办法了!”
叶素素疑惑的看着他,不解的问:“师兄,你想到什么了?”
他微微一笑,看了眼孩子,感激道:“师妹,这可多亏了你啊!若不是刚才你说这孩子认奶,我早就忘了这件事了。”
叶素素心中更加不解,蹙眉道:“什么事?这孩子的父母不是被血妖害死了吗?”
张大康看了眼满是疑惑的妻子,心情大好,脸上闪过些许犹豫,又悄悄隐去。微笑道:“以后你会知道的,那件事太过离奇,若非亲眼所见,可真不会相信。”
密林母狼托孤的事,张大康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本身太过惊奇,更是隐隐透露着孩子的身世,那通天阁一心要杀掉这孩子,其中必有隐情。
张大康当初思忖再三才将孩子收留,他对一个孩子下不去手,却也决不能让这孩子日后不修正道,成天下祸害。
叶素素看他一脸严肃,也没再追问下去,又低头哄着孩子。
张大康心中已有主意,向她道了声别,匆匆离去。
那孩子吃的第一口是狼奶,这竹云谷后山之中多又恶狼,捉上一两只,得其乳便可救那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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