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后,就连漫天红霞也渐渐隐去,一弯下弦月爬上苍穹,在繁星的拱卫下挥洒出一片银光。
龙首崖上,汉白玉凉亭中,五盅烈酒斟满,水桶般的酒坛敞开了盖,浓郁的酒香随着山风蔓延在山中,让山中的百兽百雀都有些朦胧。
“这西北烈可是老夫珍藏的最后一坛,老几位尝尝吧”,张御之双手托起起酒杯,笑吟吟的在四位长老面前一过,轻声敬道。
黄文叙面露微笑,第一个端起酒杯回礼,紧接着颜东亭和袁本崇也端了起来,唯有李啸山阴沉着剑,双目如猛虎一般跳跃着寒芒,紧紧的凝视着面前微微颤动的酒。
“西北烈”,李啸山一边缓缓的端起酒杯,口中一边阴气沉沉的道,“酒是好酒,可入了这深山死城,名字就该换换了,西北真正烈的是山外自由自在的风,而非困居山中的老兽”。
“那李长老认为该叫什么名字才好”?张御之轻然一笑,手中微微摇晃着酒杯,任凭烈酒如何荡漾,都不曾洒出一滴,双目微低凝视着那层层涟漪,口中好似漫不经心的反问道。
“西北烈风已没深山,山中猛虎困于牢笼,与其说西北烈,不如叫莫苟延”,李啸山一仰头饮罢杯中酒,指间猛一聚力,啪的一声捏碎了酒杯,而后抬眼望向张御之,目中寒光好似隆冬风,仿佛手中剑。
“莫苟延,这名字取的诛心啊”,张御之微微一笑,将杯中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火辣辣的烈酒顺着嗓子眼划过,仿佛咽下去一把刀子。
“诛心吗”?李啸山冷然一笑,反手向亭外隔空一握,突然,一杆长枪从黑暗中激射而来,稳稳的落在亭边,颤动的长枪散发出阵阵杀气,传出声声嗡鸣。
在长枪出现的那一刻,颜东亭和袁本崇脸色皆微微一变,握着酒杯的手指下意识的多用了几分力,咔擦一声,二人的酒杯几乎同时挤压出一道裂痕,直从杯口蔓延到杯底,酒水逐渐从裂痕上凝聚出点点明珠。
黄文叙见此壮微微笑了笑,也不言语,只是自顾自的微品着自己的杯中酒。
“敢问张长老,何为不诛心”?李啸山一个箭步冲出凉亭,双手紧握长枪一扫,枪劲带起一阵狂风,从酒坛中牵引出一串水龙飞旋。
张御之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以吾所思,辅佐武帝之时便非诛心之举,那是忠君之意”,李啸山舞动着长枪,枪剑牵引着那条水龙在月光下盘旋,仿佛赋予其生命一般,时而盘旋,时而飞跃,将李啸山心中积郁的怒火化为声声咆哮,“可现在,接文帝圣旨困守于此便是诛心之举,三世帝王苦心经营的雷怒被太后遣散便是诛心之举,被武帝封为太昊五方镇守大将,如今却蜗居此处苟延残喘,这才是诛心之举”。
“帝王之事,我等做臣子的怎好肆意左右”,张御之隔空一点桌旁的酒坛,一团水球浮出稳稳的落在杯中,不多不少刚好满满一杯酒,而后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为臣是无法左右帝王,因为那是不忠不义,可却能选择帝王,那是尽职尽责”,李啸山举枪遥指上苍,水龙围绕着枪尖盘旋着。
“遥想当年,我等伐北疆,御天渊,征东胡,今日为何不可迎燕王而覆外戚”,李啸山的双目中好似喷吐出熊熊烈火,在四位长老脸上横扫而过。
“你我皆心中明了,当初武帝选择后继之君,不过是一念之差,而今文帝已故,迎燕王重登大宝,也算是物归原主,理所应当”,李啸山的语气越来越强烈,最后化为阵阵咆哮,随着凌厉的西北烈风回荡在山间。
“外戚之势遍布朝堂,一旦乱起,太昊之天下必将倾覆,这不是武帝想要的”,黄文叙在饮下第五杯酒后,终于放下了酒杯,抬头看向李啸山,明亮的双眸好似要将后者看穿。
“那现在就是武帝想要的吗”?李啸山猛然间转目凝视着黄文叙,双目圆瞪犹如铜铃,久经风霜的脸上增添出一抹诡异的红芒,口中犹如旱天惊雷般断喝道,而后长枪猛然间一震,枪尖水龙瞬间炸开,漫天水雾飘摇,酒香顷刻间弥漫扩散向四方。
“我们都清楚,当今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当真陨落西去,诸王必乱,而就算太后立五皇子为新帝,日后也不过是沦为太后傀儡,太后此计意在消磨朝臣斗志忠心,等到哪天,五皇子同样也会沦为一枚弃子,这和当今圣上所处有何不同”?李啸山的胡须在胸前浮动着,双目圆瞪眼角几乎裂开。
“所以你选择了燕王”?张御之再次饮罢杯中酒,抬手一抹胡须,口中慢悠悠的低语道。
“而你选择的是五皇子”,李啸山的一字一句仿佛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听着尤为刺耳。
张御之轻然一笑,左右看向颜东亭和袁本崇,口中道:“以二位之见呢”?
颜东亭和袁本崇互相对视了一眼,而后又微低目光,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可容老夫说一句”,黄文叙看了看颜东亭和袁本崇,不由得轻笑一声,又看向张御之和李啸山,口中道,“其实诸位长老心中明了,川王散漫,楚王多疑,吴王暴虐,此三者虽有成事之力,却无守势之为,齐王怀柔,可为盛世明君,却非乱世枭雄,燕王孤傲,此剑双刃,可成事,亦可败事,而五皇子无势,无权,无为,诸位长老恐怕皆是困于此吧”。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五皇子之智确实为皇族上乘,但若当真要助他登位,老夫只怕死了都没地方埋”,李啸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努力压制心头躁动的火焰,口中语气冷若寒霜,“所以,无论如何,老夫只信燕王”。
“老夫信武帝”,张御之又端起酒杯,向着李啸山微微一敬,而后一仰头一饮而尽。
黄文叙反复看了看张御之和李啸山,良久之后轻然一笑,口中无奈道:“既然谈不拢,那多说无益,好久没一块喝的这么畅快了,可莫要辜负了如此美酒啊”。
“此酒,可还当喝”?李啸山瞥了一眼一旁的酒坛,又看向张御之,口中慢悠悠的低问道。
“如何不能喝,棋局已开,我等不过是一枚微不住道的棋子,其中的恩恩怨怨都是那些下棋之人的事,我们嘛,做好自己的事就足够了”,张御之向着酒坛猛一伸手,两指勾住坛边,而后掌心聚力一揽,水桶大小的酒坛轻而易举的被缚在掌中,而后稳稳当当的提在桌上。
李啸山闻言心中的火焰已然消了大半,随后咧了咧嘴鄙夷道:“已无酒杯,如何能饮”?
“遥想当年傲骨正刚,血气奔腾策马北疆,不闻千里胡塞曲,枯骨在侧不知哀伤,尚可饮酒三坛,不知今日何故无杯**”?张御之笑了笑,自顾自抱起酒坛,仰头倾倒,而后抬袖一抹胡须,径直将酒坛甩向李啸山。
“好一个不闻千里胡塞曲,枯骨在侧不知哀伤,此酒当饮”,李啸山抬手一揽接过酒坛,仰头饮罢,又推向颜东亭。
皎月当空,五位长老轮番痛饮,再未谈及今日之事,所言皆为曾经过往,他们心中明白,今日痛饮之后,恐怕日后再无此心。
直到慢慢一坛西北烈见了底,五位长老方才作罢,可一个个脸色不过是初显红光,仿佛只是饮了一坛清水一般。
寂静的夜中,山中百兽沉眠,鸟雀隐于林间,山风卷集着落叶呼啸,六溪潺潺环绕林间,清脆的水波声回荡。
突然,一声鹰啸打破了这份宁静,五位长老不由得齐齐向着盘山城的方向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多只信鹰在山谷上飞旋了两圈,而后震翅飞向不同的方向。
“看来有人比我们要心急的多啊”,张御之笑吟吟的望着远方,天空闪烁的繁星仿佛落入双眸中。
“天下为棋,诸侯为子,不知此局会是谁棋胜一招”,黄文叙手中把玩着空荡荡的酒杯,目光遥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红的脸上露出一抹饱含深意的笑容。
“我等所虑只是日后之言,眼下之事还是要多多注意啊”,袁本崇一反常态的接了话茬,目光在四位长老的脸上扫过。
“那就要看五皇子的造化喽”,张御之缓缓起身,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口中道,“夜深风紧,你们这把老骨头可小心些,莫先自己奔了那阎罗殿”。
“你去了,老夫都去不了”,李啸山也随之起身,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张御之道。
“诸位,保重”,张御之突然收起散漫的神色,表情严肃的向这四位长老拱了拱手。
“保重”,四位长老亦无比正色的与之回礼。
山风在呼啸,仿佛在吟唱属于西北大地的歌,歌中夹带着沧桑和哀叹。
夜半饮罢杯中酒,天明已是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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