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宪将托盘放置在堂内筵上,然后说道:“大父言其老迈昏聩,不便见客,然其尤忆昔年下曲阳孝廉君雅亮清介,博识经远,与其虽为君臣之份,实乃往年之交。斯闻孝廉君寿浅早夭,亦感凄入肝脾悲不自胜。然知孝廉君家有麟儿,今以闲暇所注《论语》二十卷相赠,乃望君子得而习之,以成青蓝之美。”
颜良一听这仲虽然不肯出见,但显然对自己大兄印象极佳,一言不合就要把自己注的书送给自家侄儿,那可是大好事啊!
“枚儿,还不赶紧拜谢仲府君。”
颜枚又避席跪伏在书卷之前拜了三拜,颜良犹自觉得不够诚心,向仲球道:“仲君,钜鹿府君虽不便见客,然吾侄受此大礼,若不当面致谢实乃不敬,还望引其至府君屋外,即隔墙拜谢可矣。”
仲球也没想到自己父亲要送出整卷所注论语,这论语乃是祖辈所传,历代先人注释,虽然送出的是抄本之一,但亦是私家家学,可谓是十分重的礼物了。
而颜良的这份恭谨表现仲球也觉得十分满意,遂道:“既然颜君有心,阿先便带颜郎君去汝大父屋外拜谒一番。”
二人先后去了,颜良见如今场面气氛十分融洽,便开口道:“在下此来,除了拜见故交之外,更有一事要与仲君相商。”
通过先前的拉交情,叙旧谊,仲球对颜良的感官大有提升,原来大家都是儒门后人,先父又与颜良之兄情谊深厚,且此人彬彬有礼,不似个粗蛮武夫,便也不怎么排斥,答道:“颜君有何指教,但言无妨。”
“指教不敢,在下听属下言道,仲氏在成阳、在济阴世为冠族,泽被乡里,四野称贤,成阳之政,实出于仲氏,有诸?”
“仲氏家于成阳久矣,些许薄名俱是乡梓褒赞,实不敢当。至于成阳之政,自出于朝廷命官,又与我仲氏何干呐?”
仲球这答话很有技巧,对于夸奖只说不敢当,但对于仲氏把控县中政事却是断然否决。
但颜良却并不为他所迷惑,微微一笑道:“噢?那在下若奉大将军之命,领兵进驻成阳,不知仲君又如何看待呐?”
仲球也没想到话题急转直下,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答道:“颜君真欲提兵临城乎?”
“曹贼卑侮王室,败法乱纪,诛杀贤良,发丘破棺,无恶不作,为人神所共愤。今大将军挟三十万百战之师,以堂堂之阵,扬正正之旗,举武扬威,匡扶社稷。”
“自南下以来,河北雄师lianzhan连捷,克复许都拱卫天子已计日可待。在下亦奉命东出兖州,收复郡县,明谕沿途百姓,昭曹贼之恶而彰大将军之义。”
“昨日兵临句阳,百姓箪食壶浆以迎,今日大军已至城西二十里外,然我感念仲氏之贤名德声,又有故旧之谊,故而不愿贸然陈兵城下,先欲与仲氏相商,以求一妥善之法。”
“殊不知,仲君可愿开城以迎义师入内?”
在颜良鼓动唇舌的当口,仲球已经缓过了劲来,当下义正言辞地答道:“城池归属乃是朝廷公器,岂能私相授受,若颜君要入成阳,自然要去问成阳县令,仲某无可奉告?”
颜良继续道:“在下听闻,每当成阳危殆之时,仲氏皆发子弟僮客上城驻守,若我麾下将士临城,亦也如此否?”
仲球道:“我仲氏族人尽皆是朝廷子民,若朝廷任官坚守此城,我仲氏自当为其臂助。”
“若如此,便不怕刀剑无眼,伤亡难免么?”
“为国效命,不敢惜身。”
颜良见仲球有些油盐不进的味道,便道:“难不成仲君以为曹贼行事不为悖逆乎?”
对于这个问题,仲球却不愿正面回答,他也听闻曹操的所作所为称不上是纯臣,但毕竟曹操如今实执朝廷anbg,占据大义名分,仲氏是不愿轻易表态的。
“仲某一乡野鄙夫,对曹公所为无能评判,然心中只知奉朝廷正朔,若朝廷有命,仲氏亦不敢不遵。”
颜良心道好家伙,你也知道曹操为人做事不咋地,但就是咬定了尊奉朝廷旨意,谁掌权听谁的。
仲球这种想法也代表了大多数冠族相合,反正他们的底子放在那里,任谁执政都会拉拢他们,何必提前站队。
俗话说得好,不选择就不会选错,待到唯一的选项出来后,那怎么选也就不会错了。
颜良见此番来访看来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成果了,便也不愿热脸贴冷屁股,只待颜枚回来后就告辞离去,稍后提兵临城,再来说道说道。
过不多时,颜枚在仲宪的陪同下回到堂中。
颜良见颜枚眼睛有些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便问道:“长者可有耳提面命?”
“府君闻我往拜,便召我入内,与我言及阿父当年之事,更对我多加勉励。”
“府君待汝父子甚厚,汝当铭记在心。”
“侄儿谨记在心,不敢或忘。府君还问及小子此番因何而来,小子如实答了。”
“噢?府君又有何见教?”
“府君言说天下纷乱久矣,无论是袁公也好,曹公也罢,但只愿还宇内清平,使黔首安居乐业,便是大善之举。”
“府君敦厚仁和,实乃我辈楷模。”
“府君还言,我大军来此颇多靡费,若是粮秣不足,仲氏可代为筹措,万勿扰民。”
“噢?汝却如何答的?”
“小子答曰我河北义师自南下以来,从无纵兵劫掠,但有兵卒私为不法,亦有军法处置,绝不行扰民之举。”
颜良赞道:“甚好,答得妥帖。”
“府君亦赞我军有古之义兵风范,并称既然兵过成阳,无粮秣亦不可行,仲氏忝为地主,自当尽力筹措供给。”
“噢?府君果然如此说?”
颜良话虽然是问的颜枚,但眼睛却是看向仲球。
仲球也对自家老父的话有些不解,便看向带颜枚去拜谒的仲宪。
仲宪见父亲看来,忙大点其头道:“大父的确说过此话。”
仲老太守的这番话一带到,原本堂内稍显紧张的气氛便一下子和缓了下来。
颜良心想还是老太守会做人,若是愿意帮着筹措粮秣,自己便也不好意思来夺成阳城。
仲球则想父亲之意或是不愿与河北军交恶,莫非是看好袁大将军将要逐曹司空而秉政。
父命不得不尊,仲球便道:“家君有命,我仲氏上下自然竭力而为,颜君且先归去,稍后我仲氏自会遣人送来粮秣供大军取用。”
颜良起身拱手道:“既然老府君与仲君如此客气,那在下也就敬谢不敏了。”
仲球对自家子侄道:“尔等代我送客。”
仲宪、仲栋等人送颜良出了门,仲球便匆匆入了内室去找他老父仲请教。
在仲老太守的屋内,满头华发但依然精神矍铄的仲对自家年过百半的儿子道:“袁公、曹公,我仲氏俱都惹不起,汝若今日以奉曹公之命而拒袁公,曹公未必知我仲氏之好,而异日一旦袁公得势,必归咎于仲氏。”
“那父亲之意,是迎河北军入城?”
“糊涂!我仲氏岂可担此恶名乎?唯有与那颜氏好自相商,劝其过成阳而不入可也!”
被老父亲当头棒喝,仲球也意识到了先前自己对颜良说的话有些重了,幸好老父帮忙挽救,方才不至于闹得太僵,心中便有些汗颜。
仲球告辞老父出来,心想得借着给河北军输粮的机会与颜良再商议商议。
这种事仲球本人自然不便出面,想着自己的长子仲宪不擅机变不足以成事,便只能叫来自家侄儿仲栋,与他细细嘱托了一番,命他押解粮秣出城去找颜良。
且说颜良出城后,回到了城西二十里外的军中,他既然得了仲氏的允诺,自然不便径自提兵东进,便在濮水边上扎下营盘等候消息。
好在仲氏亦没让颜良等太久,不过一个多时辰后,就有一支队伍沿着官道缓缓西来,队伍中有好多架车,上面堆满了一袋袋粮食,除此之外,还驱赶着猪羊等活物。
颜良有意彰显军威,便在濮水河滩边上将步骑展布开来,步骑列阵而待,黑压压数千人静止不动,自有一股森然之气,引得押解物资前来的成阳百姓心中惴惴不安。
负责押解物资来的仲栋望着数千军容严整的河北步骑,心下亦不由暗暗赞叹。
仲栋三十开外的样子,在当年世道还没乱时去过雒阳见识过北军五校,也见识过黄巾乱兵,见识过曹操手下的兖州兵,前几年吕布的并州兵来到成阳城下时,仲栋更亲自带着族中僮客上城助守。
他把这些年见识过的各个军旅都与眼前的河北军暗暗比较,发现若论军容严整的程度俱都不如。
仲栋却不知道眼前数千河北兵乃是颜良优中选优,反复沙汰而留下的精兵,他心想河北军果然名不虚传,如是三十万健卒尽皆如此,曹司空怕是也难以抵御。
来到颜良面前时,仲栋便恭谨见礼道:“仲栋见过颜将军,唯恐将军久等,故而先押解一部分粮秣菜蔬猪羊前来,若是尚有不足,将军尽管言说,我等当尽力筹措。”
颜良见仲栋说得客气,也道:“仲君免礼,你我两家交情不浅,此番受仲氏供输已是承情,又岂能不知足乎!”
仲栋道:“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问。”
“仲君但言无妨。”
“敢问将军此来济阴欲要何为,下一步又有何打算?”
“我来济阴自是为了明谕沿途百姓,昭曹贼之恶而彰大将军之义。”
“便只为此?难道便不为了搅扰兖州,使曹公后方不靖,新不自安么?”
颜良一听仲栋的说辞有趣,不似他伯父仲球那么死板,便道:“此亦我之意也!”
仲栋微微一笑道:“既如此,将军何必计较成阳一城一地?济阴之广,兖州之大,何处不可去得?”
颜良心道这家伙倒是有趣,有些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想要保着成阳却把祸水东引,便答道:“那依仲君之意,我当往何处去?”
“南下乘氏,北上廪丘、鄄城,乃至于东进大野泽,入山阳郡亦无不可,将军手下有此强军,又何处去不得。”
颜良道:“成阳有仲氏,乘氏、廪丘、鄄城,乃至于其余各地亦有冠族,若我过成阳而不入,岂知旁人不会仿而效之?”
“将军先前过平丘、长垣、冤句、句阳等地,可曾遇着一姓与一城有若我仲氏之于成阳乎?”
“这倒不曾,然亦难保别处无有,且若我军若逾成阳而走,后路岂不堪忧?”
仲栋心中思忖道若无利害打动,怕是难以说动颜良绕道,完不成伯父的嘱咐,便道:“若将军若肯逾城而走,我仲氏自然可保将军后路安全,且若将军还有何要求,尽可提来,我等尽力为之。”
颜良心道这是来做买卖来了,不过讨价还价的技巧就是始终不先表露自己的底价,他自然不会先回答,反问道:“噢?仲氏愿以何等代价,说服我过成阳而不入?”
仲栋道:“似此等粮秣,我仲氏可倍而供之。”
颜良看了看仲栋带来的物资,粮食估摸有两三百石,猪羊各有十来头,菜蔬两车,亦不算少,翻倍来说更是可观,但他还是摇摇头道:“好叫仲君知晓,我军中粮秣物资尚且宽裕。”
仲栋又道:“那我仲氏可奉上金百斤,钱五百万。”
颜良一听果然好大手笔,金百斤在时下行情可折近四百万,加起来就是近千万钱,这在当年可是可以捐一个千石县令当当,不可不谓仲氏还是有些诚意,但颜良仍旧道:“我要那些死物又有何用?况且我军中亦不缺赏赐的钱财。”
仲栋见钱粮都不能打动颜良的心意,思忖半晌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道:“若将军愿意绕城而走,在下愿意亲率门下僮客为将军备鞍牵马。如此,将军便不用担心后路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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