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仲栋提出的条件,颜良初听之下觉得很是意外,但细想之下又觉得很合理。
仲氏这等冠族最在乎的是名声,他们在这个乱世护持着成阳这么多年,不愿在这个时候担受名节有亏的污点。
但仲氏也不愿意得罪死了袁绍,所以愿意承担大军的粮秣供应,更派出族中精干弟子供河北军差遣,也即是交出了任子,这样颜良也就不必担心仲氏有什么别样心思。
此等世族,为了保全自身,牺牲些许旁人的利益向来是眼睛眨都不眨,便如同仲栋先前所言,颜良大可以去攻周边的郡县,而仲氏估计也很愿意做带路党。
同时,为了保全宗族的利益,狠起心来,连族中的某些人也可以一起牺牲放弃。
更何况,鸡蛋分开放,狡兔三窟也是这些大族的拿手绝活,岂不闻荀氏三杰荀諶、荀彧、荀攸分仕冀州、兖州、长安乎?
这仲栋,或许便是仲氏向袁大将军献上的投名状。
颜良饶有意味地看着仲栋道:“此是莒君,亦或是钜鹿府君的意思?”
仲栋断然道:“此仅为我个人之意,与仲氏无关。”
“哈哈哈!既然只是你个人的意思,那又与我取成阳有何关碍?”
仲栋道:“将军明鉴,若将军去攻成阳,无非亦是为了获得粮秣财货,乃至于人手补充,而势必要有所损伤。如今若将军愿意听我一言,则可不费吹灰之力而得大量粮秣财货,亦可得数百僮客以为助力。更为关键的是,颜、仲二家的情谊亦可长久相续。”
颜良倒也不是真个想和仲栋辩个清楚,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便是,他转而关注起了现实的利益,问道:“既然你仲氏不愿助大将军讨逆,那你又为何愿意投附于我?”
“仲氏家大业大,不愿轻下决断,至于区区我,则更仰慕袁氏四世三公的高名与将军屡战屡胜的威风,故而愿意率门下僮客随同将军征伐,还望将军莫要嫌弃。”
“噢?你说你门下僮客足有数百?岂能有这么多?莫非是诓我不成?”
“在下岂敢诓骗将军,将军可莫要小觑了在下,在仲氏各支中,在下的家业亦是首屈一指。”
“随我从军,可与家中安居耕读大不相同,你可受得了颠簸劳苦,经得住战阵厮杀?”
“区区早年曾游历过中州各地,更曾亲率僮客上城助守抵御黄巾贼,想必不成问题。”
“没曾想倒是个有担待的,那你且与我说说,我下一步当往何处去?”
对这个问题,仲栋好似早有预料,直言道:“将军若要搅动兖州,莫如南下乘氏,若下乘氏,向西可扰济阴郡治定陶,往东可袭兖州州治昌邑,定能使兖州各地人人自危。”
但颜良却并不太想继续南下,乘氏夹在定陶、昌邑中间,虽说是可以威胁到两边,但无疑也会陷入敌人的包夹之中,若是逼得曹操急了,调动兖州附近所有的力量来围剿自己,那自己这支孤军奇兵就堪忧了。
仲栋仿佛发现颜良意甚踌躇,又道:“将军若不欲南下,则攻另一处亦可使曹司空深为痛恨。”
“噢?却是何处?”
“鄄城。”
“鄄城?”
“正是,鄄城虽非名城要隘,据闻其地守将深受曹司空信重。”
“却是谁人?”
“振威将军东郡东阿人程仲德,其人麾下仅只数百兵,攻之不为难也。”
听仲栋说是程昱,颜良一拍大腿道:“对!我怎把这厮给忘了。”
这程昱素来为曹操手下的重要谋主,更实际执掌兖州北边之事,若是能拿下这老小子,肯定能让曹操痛上三分。
颜良拍了拍仲栋的肩膀道:“嘿,仲氏果然了得,竟然对周边形势了如指掌,你且说说,这兖州地界内还有什么于我有用的消息?”
“不敢当不敢当,此亦是在下在州郡中广交友朋,偶尔通信联络方才得知。”
对仲栋的谦辞,颜良却是不信,只是也不说破,只道:“无妨,既然你欲要投入我麾下,便要用心为我赞划一二。”
“那是自然,我听说东边大野泽畔的豪杰李氏,在乡里间为曹司空筹措粮草甚是卖力。”
“李氏?哪个李氏?”
“山阳巨野李氏,其族长李乾前些年助曹而据吕,为吕布所杀,李乾之子李整随曹司空平定兖州,迁为青州刺史。惜乎李整早死,如今其宗族之人奉李整从弟李典为宗主,更析离狐、句阳为离狐郡,任离狐太守。”
“原来却是李曼成,他运输粮秣定然走昌邑、定陶一路,我却暂时鞭长莫及,且容他再逍遥一时,迟早要收拾他。”
颜良虽然知道他耐不得李典如何,但狠话还是要说上几句,表表态度,不至于让仲栋给轻看了。
原本颜良只是把仲栋当作了仲氏派来的任子,没想到此人还有几番胆识见地,便生了惜才之心,说道:“君且先回成阳,代我向钜鹿府君、莒君致意,便说我谢过仲氏赠粮之情。”
仲栋躬身施礼道:“在下自当为将军转达。”
“我麾下将士不能在此处久留,明日一早便要拔营,且知会你一声。”
“在下明白,这便先行告退。”
此番来到成阳,虽然并没能顺利拿下成阳城,但与仲氏一番交道打下来还是收获不小,颜良便没想着再与仲氏为难。
甚至他告诉仲栋他明日一早便要离开,隐含的意思便是你若是愿意依照先前之言带人来投附于我,那别错过时间,若是你心有犹豫,我也就走了,当之前那段话没发生过。
仲栋带人走后,颜良便在濮水岸边把仲氏送来的粮食菜蔬猪羊挑一些来烹了,欲要犒劳一下这两天连续奔波的将士。
粟饭刚刚蒸熟、肉臛刚刚煮好,日头尚未西沉,成阳方向却又有人迤逦而来。
走在最前的依旧是仲栋,可与先前宽袍博带的打扮不同,这回仲栋骑着一匹高壮的枣红马,着明黄色百兽纹胡服,腰挎朱漆鲨皮鞘的宝剑,身背雕花大弓,胡服之外还套着一层上好的皮甲。
仲栋拍马来到营前,下马向颜良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将军。”
颜良看着仲栋身后的一彪人马,内里足有三四十骑和不下三百个步卒,每个人都或佩刀剑或背弓挟弩,虽然队形不怎么严整,但好歹也是一队队各有归属。
他原以为仲栋说能带数百僮客来投只是夸张的说法,没想到仲栋真的带了三四百早早地赶了过来,而且看起来绝非是那些日常操持耒耜锄头的农夫,可不是意外之喜么。
颜良连忙上前几步,扶起仲栋道:“仲君果是信人。”
“夫子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颜、仲二家皆是夫子传人,我又岂可不守信约?”
“哈哈哈!好,仲君既然带了这么多人前来,那边先暂时归作一曲,便委屈仲君先任一曲之假候了,可乎?”
“但凭将军安排。”
颜良见仲栋极为爽快,自然心中满意,便与他相携进入自己帐中,与帐内其余军将一一见过。
由于颜良对仲栋十分客气,帐内隗冉、颜贮、仇升等人对仲栋也颇为热络,虽然行军途中不能饮酒,但以水代酒更是敬得仲栋肚皮滚圆。
先前不能确定仲栋是否真心投附,颜良自然不会流露出真实的想法,如今仲栋带人早早来报道,他也不瞒着掖着,说道:“先前仲君言说北边鄄城乃是曹贼手下谋臣程昱驻守,其守卒不过数百,我欲径取之,诸君可有何良策?”
颜贮道:“可是东阿人程仲德?我听闻其人于光和年间曾逆破黄巾,倒是有几分能耐。”
“正是此人,此僚为曹贼屡屡出谋划策,正是怙恶不悛之徒,当为大将军讨破之。”
隗冉道:“若仲君所言不假,鄄城守卒不多,我部三千余人骤然奔袭,定能打他个出其不意。”
颜良点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
仇升道:“鄄城随守卒不多,然程贼狡猾,要强攻亦是不易,末将愿率人乔装改扮,混入城中以为内应。”
颜良看仇升战意颇坚,也觉得程昱此人诡计多端,必然不会和先前长垣、冤句等城一般防备粗疏,而自己转战多地后,也留了许多兵力守御各地,手上可用之兵也不多,若是奇袭失败多半要变成一场恶仗,那先期筹划一下倒也是条好计。
想到混入城中,颜良便看向了仲栋,问道:“仲君觉得此计可行否?”
仲栋先是一礼,然后道:“如今末将身为将军手下,将军但呼末将之字子蹇可也。末将以为仇军候之计大有可为,鄄城、成阳两地口音相近,若伪作入城商贾,鄄城守卒必不相疑,待将军兵临城下之际,骤然施袭夺取一门,则敌必自乱,可轻易取之。”
“甚好,既然子蹇亦赞同此计,那这如何伪作商贾入城之事,便要仰赖二位成阳人氏筹划了,有尔等相助,何愁鄄城不破,程贼不擒!”
且说程昱程仲德今年刚好迈入花甲之年,算是在曹孟德手下一班谋臣武将中最为年长的那几个。
程昱虽然年长,但出身小门小户,在太平年代时只是县中小吏,并不如意,反倒是世道大乱后才崭露头角。
当年黄巾作乱时,东阿县丞王度起兵相应,焚烧府库,逼走了县令。
但王度却是个庸才,虽然赶走了县令,自己却不能在东阿立足,反倒退出城外五六里处结营。
程昱侦知后,联合县人大族欲要鼓动逃出县城的百姓重新夺回城池。
百姓却畏惧黄巾并不愿意遵从,程昱只得虚张声势,伪称黄巾追来,然后带着人下山避走,逃回了东阿县城,并且找回了县令共同守卫城池。
那王度闻讯来攻,却久攻不下,正要退走时,程昱召集了县中勇者出城追击,大败王度,得以保全东阿一地。
然而在此番表现后,程昱仍然不能得到朝廷重用,程昱所幸就辞去所有辟命在家养望。
又过了几年,河东群雄并起,当时的兖州刺史刘岱征辟程昱,程昱一看刘岱这厮不能成大事,便婉言推拒。
直到刘岱败亡,曹操入主兖州,程昱一看曹操的口号,唯才是举不问出身,这便上了心,而曹操也果然征辟程昱,程昱立刻便应募登门。
程昱在吕布联合陈宫谋夺兖州之事中,为曹操出力甚巨,不仅与荀彧一同定策,更亲自出马游说范县令靳允等人共抗吕布,为曹操守住了一片根基之地。
在曹操吕布连年交战不利时,曹操军食不足,士卒疲敝,心灰意冷之下差点就答应了袁绍的招徕,往邺城去投奔袁绍,幸得程昱、荀彧等人力劝之下,方才作罢。
可以说,若是没有程昱,估计曹孟德不是败在吕布手下,就是为袁绍所吞并,可见这老小儿端的是个人才。
袁曹纷争初起时,程昱受命在鄄城驻守,当时曹操觉得程昱手下士卒太少,欲要向鄄城增兵两千。
程昱却固辞曰:“袁绍拥十万众,自以所向无前。今见昱兵少,必轻易不来攻。若益昱兵,过则不可不攻,攻之必克,徒两损其势。原公无疑!”可以说是将袁绍的骄狂自大计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程昱也并非是一味乐观,自从袁绍遣了偏师出兖州,进入陈留占据了济水北边的城池后,程昱也感到了一丝丝危机感。
虽然他手下只有七百健卒,但也趁着袁绍主力南下,无力旁顾之时在郡县中征募戌卒,得兵千余,时时训练之下,用以守卫鄄城谅也足够。
程仲德虽号多计善谋,然而平丘、长垣离开鄄城远达两三百里路,消息传递自然十分迟缓,而传来的消息也语焉不详,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他虽然讶异于河北军偏师如此能战,能大败夏侯渊,但自从传来曹操命朱灵、张绣二将北上协助夏侯渊围剿颜良的消息后,程昱也稍稍心安。
程昱设身处地地想,自己若是在曹操身边,也提不出比这个更佳的方案,想必众将依令而行,定能遏阻河北军派来兖州的偏师。
鄄城位置突前,在黄河南边不远,与东郡相邻。
程昱虽然反复强调督促城防,但自从年初袁曹大战开始后,七八个月来鄄城始终并无战事,久而久之,士卒们便也降低的警戒之心。
而此刻,颜良率兵突入济阴的消息尚未传递到鄄城,程昱也并不清楚,已经有人将他视作了砧板上的肉,欲要抬起刀斧狠狠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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