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疾驰而来之人正是常山相颜良,他得知曲辕犁已经试制成功,顾不得连日奔波的劳累,立刻从元氏出发,花了一天时间来到了石臼乡。
而在田头观望的二人,有美髯者正是井陉令崔琰,另一人是他的同学公孙方。
公孙方原本担任真定县丞,不过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大病,颜良下令放了他的大假,把他带回元氏交给樊阿医治。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公孙方早逝,其子由崔琰抚养长大,这一回因着有颜良的干涉,机缘巧合之下反倒让公孙方渡过了这个坎。
公孙方大病初愈后,倒也不急着恢复任事,而是来到井陉县崔琰处作客。
此处虽然在灵寿县境内,但隔开一条滹沱水便是井陉县,二人听闻此处有新式犁具的测试,便闻讯而来。
见颜良前来,崔琰便带头迎了上去,躬身施礼道:“下吏见过府君。”
其余的围观百姓还以为又来了个官吏,初时还没太在意,当听到崔琰如此说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一府之尊到了,连忙跟着行礼,有些个自觉受了颜良恩德的百姓甚至行跪拜大礼。
颜良干净利落地滚鞍下马,上前搀扶起崔琰等人,然后朝周围吃瓜群众们团团一揖,高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吾亦是州中一寻常子弟,当不得诸位大礼。”
众人见颜良如此谦恭,不免连连称赞,又恭恭敬敬地作掬后才起身。
颜良拉起崔琰的手道:“崔君,你我可是许久不见了,这井陉令当得如何?”
崔琰道:“此地民风淳朴,仆在此地如鱼得水,只是感叹井陉多山,山田难耕,听说铁官与工曹研制新型犁具,颇为犀利,故而过来观瞻一番。”
颜良笑道:“哈哈哈,季珪兄倒是耳目聪敏,我也是昨日方知此事,不料你却已经先知道了。”
崔琰道:“明府事务繁忙,无足为怪,在下则只需盯住这方圆百里便足矣。”
颜良道:“让季珪兄担任这区区井陉令,实在是屈才了,以余看来,季珪兄之才足宰天下矣!”
崔琰忙躬身道:“在下愚钝,当不得明府谬赞!”
颜良也不与崔琰多作客套,转而向一旁的公孙方道:“公孙君的身体可是大好了?你说我这把公孙君交托给徐州神医后,就忘了这一茬了,实在不该,实在不该!”
公孙方笑着道:“明府太客气了,若非明府当日坚持,在下怎得及时治愈,徐州神医可是说了,在下的病若是再脱个十天半个月,怕是便无药可治了。”
颜良道:“如今恢复了便好,前事往矣,常山国中正需公孙君这般的有德君子帮衬,敢问公孙君何时才能重新视事啊?”
公孙方道:“在下体弱多病,虽有意为明府效力,然恐不堪驱使尔。”
颜良道:“公孙君不必急着拒绝,且先将养身体,待大好了再说不迟。”
公孙方只得点头称是。
这时候颜良的目光停留在二人身后的吏员身上,为首一人连忙上前参拜道:“下吏沐并,见过明府。”
沐并字德信,乃冀州河间国人,出身寒门,但在地方上有清名。
颜良在从邺城北上的时候,听从田丰等人的推荐,招揽了一些士人,其中便有刘劭、张揖、时苗、沐并等人。
沐并只是二十出头,年资还浅,故而颜良辟其为常山仓曹史。
不过干了几个月,沐并把仓曹的事务办得井井有条,颇受上下称赞。
颜良任人一向是唯才是举,恰好原先的工曹掾因服丧辞官,便提拔沐并担任了工曹掾,算是成为正式的百石吏。
虽说颜良大体上知道曲辕犁与直辕犁的区别,但也并非是把犁具的辕木从直改曲便成的。
他也不清楚具体要如何改进,只是提出了改进方向和大略草图,便召集了郡中最为精干的工匠试着研制。
常山国中最精良的铁匠、木匠如今分属三个部门,一是常山铁官,二是讨逆营军中,其三便是郡工曹掾辖下。
沐并任事认真负责,便被总掌曲辕犁研制之事。
沐并也没让颜良失望,除了完成工曹的本职工作之外,更时时来监督工匠们改良,使得此事的进展神速。
颜良这时候已经看到了试验田里的状况,又见众人俱都一脸欣喜,知道事情必然顺利,不免拉起沐并夸赞道:“德信真干吏也!曲辕犁之成,德信当为首功!”
沐并却朝颜良一拜,说道:“曲辕犁可成,皆是明府亲自指点方向,诸匠呕心沥血而作,下吏不过奔走之劳,何敢居功啊!”
沐并这么一说,颜良倒没什么,后边一众工匠们却都喜笑颜开。
这年头工匠归入匠籍,地位不高,往常这种制作改进器具之事,往往都是下面的工匠忙活半天,出了成果后,功劳都归了负责的官吏,他们只得些微薄赏赐。
如今见沐并不但不贪功,还在国相面前称赞他们呕心沥血,岂不令人喜出望外。
颜良见沐并既会做事,还会做人,更有几分实事求是的作风,不免对他又高看了几分,说道:“德信所言吾亦知之,对于有功的工匠,自当各有封赏,然德信与工曹、户曹的吏员们也有督促考核之功,亦不可忽视,待回府之后,我当令功曹为诸君评议。”
颜良此话一出,便是把这个事情定了调子,周围的吏员、工匠们俱都喜形于色。
沐并倒是还算淡定,带头向颜良称谢。
颜良其实也对曲辕犁的功效满含期待,便问道:“快与我说说,这一场测试结果如何?”
沐并应诺后便巴拉巴拉与颜良介绍起来。
沐并说得很详细,非但能说出犁具每个部件的作用,还能把新旧犁具的比较说得清清楚楚,对于测试的过程更是细致而微。
颜良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根据自己的见解提一些问题。
最后沐并总结道:“此番测试,总体衡量各组直犁速度、深度、均匀度、转弯灵便度,以及操持之人所费力气。”
“若论直犁之速,第一组最优,第三组次之,第四组、第二组再次之。”
“若论犁地深度,第三组最优,第四组次之,第一组、第二组再次之。”
“若论犁地均匀程度,第三组最优,第四组次之,第二组、第一组再次之。”
“若论转弯灵便度,第三组最优,第四组次之,第二组、第一组再次之。”
“若论操持之人所费力气,第四组最优,第三组次之,第二、第一组再次之。”
颜良一边听,一边翻看工曹掾吏记录的簿册数据,也是十分高兴,问道:“依德信所言,这曲辕犁可大用?”
沐并答道:“回禀明府,若论速度,旧式犁具亦勉强可用,然曲辕犁犁地深度优于旧式犁几达五成,原本一片田土需来回犁两遍,如今精犁一遍即可,几乎有事半功倍之效,当为造福于天下的善举。”
颜良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只要利国利民便是好事,德信,你替我与铁官言,兵甲什么的先放一放,优先打造这曲辕犁,先打他个五百……唔,打他个一千具来,我要让全常山之农人尽皆用上。”
闻听颜良此言,包括崔琰、公孙方、沐并在内的吏员、工匠、吃瓜群众尽皆行礼称善。
“府君仁德!”
“真明府君也!”
“实乃我常山之福啊!”
这些谀词颜良平时听得多了,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笑着与百姓们打过招呼,便拉了公孙方等人来到一旁清净处叙话。
几人刚刚在一株老槐树下坐定,崔琰便问道:“敢问府君,此次郡中打制的新式曲辕犁,准备如何投入民间使用?”
颜良答道:“自是先从屯田各部先用,那些抛荒许久的田土,正适合用此利器。”
崔琰道:“府君的意思是官中使用,那府君就没考虑过让县乡民间也用上么?”
颜良道:“自然不是,此农耕利器,我巴不得全郡百姓,乃至于全天下百姓俱都用上,奈何此物制作不易,打造耗费木材铁料不少,郡中也不可能尽数无偿提供。”
“即便是铁官和工曹辖下作坊毋须考虑牟利,以成本价出售,怕是寻常百姓也会悭吝那几个钱,未必肯骤然花钱替换旧犁。”
“况且此物新出,百姓不得亲眼所见,怎会知此物的好处,不若待各屯田所部先行试用,也好以之为范。”
崔琰方想着说此物功在社稷,自当无偿提供,但他也知道铁官本职是打制兵甲,如今花费了诸多人手精力制作农具,势必不可能无偿。
他想了一想道:“敢言之明府,井陉县多贫瘠山地,民人穷困,诸多地方尚有民众手持耒耜以耕。如此,则民人益穷而不得解。”
“虽明府所言当循循而进,然下吏执政一方,实知百姓之苦一刻都等不得,如今宿麦方收,正是播种之时。吾观此曲辕犁操作灵便,功效实优,故而请明府拨下一些,让井陉之民先行使用。”
颜良一听大概是明白了,这是看到好处就讨,虽然地方上早日用上也是好事,但若是各个县官吏都来讨,那这也来不及做啊。
而且,颜良听崔琰的意思,那是不打算付钱,这个例子可更不好开了,不然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岂不是要亏到姥姥家去。
颜良说道:“季珪兄拳拳为民之心吾当敬之,不过兄亦知,这无偿送上手的物事,百姓往往便不觉珍惜,且若此例一开,届时其他人也一并如此,我也不好做啊!”
崔琰思索片刻,说道:“井陉之民穷困,料来也如明府所言,不愿轻易花钱购买新犁。故而下吏愿意以井陉县中先购下犁具,让用不上犁具的百姓先花费少量钱租用,待其用得好了,田地里的产出高了,再令百姓出资购买。”
颜良一想崔琰倒是玩起了先租再售的花样,倒是挺先进,也挺敢于担当责任,这万一百姓用得习惯了,但还是不愿意花钱买,那岂不是折在手里了,要知道井陉的财政可不宽裕,到时候别闹得官吏们发不起薪俸。
颜良反问道:“季珪兄以为,用曲辕犁一季,便能使得田地中产量剧增,够得上买犁具的钱?”
崔琰被问得呆了一呆,呐呐道:“好似也没那么大成效。”
颜良呵呵一笑道:“我倒有个法子,不知季珪兄想不想听?”
崔琰立刻问道:“还请明府指教。”
颜良道:“季珪兄先前之法不错,让百姓先租用以知其效,若是百姓租用一季之后,觉得曲辕犁大优,又暂时出不起钱,各乡里不妨由里正、三老、力田牵头,二三户、三五户一并购买一架犁具,曲辕犁用时短,人力牛力皆省,几户人家合用亦不误农时。季珪兄以为如何啊?”
崔琰闻言一拍大腿道:“明府此言大善啊!此正是民人立券置办公田之法,我先前怎就忘了呢?”
颜良说的这个几户共同出资购买农具的方法其实也不新鲜,时人更有整个里的几十户人家一起出钱购置一片公田,然后按照出资多少,以及各家各户的情况,分给集资人使用。
这种方法并不完全看出资多少,而是带有一部分扶住贫弱的意义,称之为立券。
颜良呵呵一笑道:“非止如此,我还有一条补充,为了鼓励民人买下曲辕犁,若其在这一季租用后立刻购买,可免去其本季租金。如此,则这批犁具亦不会长久搁置在季珪兄手中了。”
崔琰其实提出这个方法的时候,早就有所预料,民众可能还是不肯出大价钱购买犁具。
因为他在定租金的时候,肯定不会定太高,不然百姓们也不愿意租赁,而相对于较低的租金,短视的百姓肯定愿意继续租用。
所以崔琰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他准备自己私下出钱来做这个事情,眼下听颜良如此说,真心敬佩道:“明府真巧思也。”
颜良道:“此乃‘诱之以利’也,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