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北方游牧民族对于中原农耕民族的劫掠滋扰就从来没有中断过。
尤其是最北边的幽、并、凉、雍等地,百姓们除了要在冬天抵御严寒,还要防备时不时会冒出来的强盗。
不过,大多数游牧民族南下劫掠会发生在冬春之际,此时游牧民族缺粮少食,便会到看去比他们富裕的汉人邻居那里顺些东西,若是汉人不配合,便会用刀弓说话。
然而,建安六年春夏,幽州鲜卑、乌桓等胡族十分反常地连连南下侵扰,足迹遍及代郡、谷、渔阳、右北平、辽西各沿边郡县,即便是广阳、涿郡等靠南的郡县也不能避免。
幽州刺史袁熙命令麾下兵将还击,然而却收效甚微,往往派去阻截的兵马还没赶到,胡人便已经驱赶着抢掠来的物资人口远去,只留下一个个饱受残害的里聚。
对于异常嚣张的胡人,袁熙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亲领手中兵马,出广阳,入谷,欲要追击一股胡人大部队。
不料在居庸以北的山谷里,却遭到胡人的伏击,面对有备而来的胡人,幽州兵虽奋力抵抗仍无济于事。
在付出了数千兵马的代价后,袁熙才带人逃回了军都山的居庸关。
得胜后的胡人愈发嚣张,分散劫掠各地,而袁熙遭逢大败后竟不能制。
当袁熙回转蓟县,向各郡发文,要求各郡出兵一起应对胡人时,却只有西边的涿郡、代郡、谷郡回文响应,而东边的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却丝毫没有反应。
如今的渔阳太守是郡人鲜于辅,其人曾是大司马幽州牧刘虞手下从事,因刘虞之死起兵与公孙瓒交战。
然而,在公孙瓒败亡后,却没有投靠曾经并肩作战的袁绍,而是在长史田豫的劝说下隔开袁绍向曹操示好。
曹操对此大为欣慰,授予鲜于辅建忠将军,都督幽州六郡,堪称是与袁绍所署的幽州刺史袁熙作对。
袁绍听闻后自然是气炸了肺,奈何当时急于南下征讨,没工夫去处置尚没有公然与袁绍作对的鲜于辅。
官渡之战时,鲜于辅更是暗中沿着海岸边前往曹营拜谒,深受曹操礼遇,再拜左度辽将军,封南昌亭侯。
此事鲜于辅虽然做得隐秘,潜回到渔阳后还准备闷声发大财,继续首鼠两端。
不过有人却不会为其保密,在有心人的透露下,这项任命也传入了袁绍、袁熙父子的耳中。
袁氏父子自然目鲜于辅为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袁熙,对于近在咫尺的鲜于辅恨得牙痒痒。
鲜于辅对袁熙的命令本就阳奉阴违,这一回更是连样子都懒得做,还把袁熙的使者截下,不让他们去到更东的右北平、辽西二地。
袁熙得知后差一点就带兵去渔阳与鲜于辅分说一番,好在手下幕僚拼命劝止这才作罢。
而事情怪就怪在,此番胡人南下劫掠骚扰,以东边的广阳、谷、代郡损失最为惨重,抵御更广的渔阳、右北平、辽西却情况尚且可以接受。
这诡异的情况要提到幽州地区另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广阳人阎柔。
阎柔的身世也堪称励志,他小时候被南下劫掠的胡人给劫走。
但来到胡人部落后,却一番摸爬滚打,得到了胡人的信任和敬重。
在刘虞与公孙瓒相爱相杀的时候,阎柔得到鲜卑人的支持,杀了乌丸校尉邢举,占据了宁城。
其后,阎柔又带着胡骑与刘虞的属下鲜于辅、齐周、鲜于银等人合兵攻打公孙瓒,大败公孙瓒所置渔阳太守邹丹。
阎柔有胡人支持,实力强大到连袁绍都默认了他乌桓司马的地位,以控御北方胡人。
然而阎柔与鲜于辅一样,都更看好奉天子的曹操,更拜托鲜于辅一同表称臣,曹操也大笔一挥直接授了护乌桓校尉。
嗯,有权人的手笔就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
阎柔与鲜于辅是为曹操安排在幽州牵制袁绍的棋子,此番大反常态在春夏时候南下劫掠,绝对蕴藏着某种阴谋。
袁熙虽然知道在此事的处置不漂亮,很不愿意告知邺城,然而他也知道事情若是再发展下去,别说东边的三郡,便是西边的三郡也将失去掌握。
不得已之下,便写来了求援信,信中自然是把所有的责任尽数推诿到鲜于辅、阎柔,以及万恶的鲜卑、乌桓人身。
正在听殿中众臣僚商议的袁绍闻报心头大怒,把文书直接一丢,命侍从读给众人听。
众臣僚一听也是大惊失色,没料到幽州的局势竟然如此败坏。
幽州与冀州、青州、并州不同,乃是从死敌公孙瓒手中夺来,迄今不过两年时间而已,统治基础并不牢固,又有鲜于辅、阎柔等人掣肘,若是放任不理,绝对会有失去控制的风险。
众臣僚马从论功转变为议论如何应对幽州危机。
有说发南皮、河间、博陵、安平等兵马支援。
有说举重兵拿下鲜于辅、阎柔。
当然,也有持安抚论调,认为不宜多生事端。
这时候,不知道哪个小机灵鬼突然冒出来一句“显奕公子于此事处置失当,不若以颜立善代之,技能酬其功,又能挟新胜之威以威服宵小。”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得不说,此人的主意还真特么的妙,简直一举两得,不过却忽略了袁大将军的感受,让袁大将军撤下自己儿子,换颜良做幽州刺史,这不是赤果果的打脸吗?
众臣僚都不敢轻易接话,而那小机灵鬼也仿佛察觉失言,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主座的袁绍的更是铁青着脸,任谁都看得出他满腔不快。
在这种尴尬的时刻,还需要level够高的人出来解场。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逢纪出列道:“仆以为,北地胡儿素来无信义可言,南下劫掠亦属寻常,非为显奕公子之失也。”
此言一出堪称是帮袁绍、袁熙父子解围,其余臣僚忙附和呼应,场面顿时和缓了不少。
袁绍也道:“然放任胡儿劫掠幽州郡县,亦不【】可接受,元图有何对策?”
逢纪道:“显奕公子亦言,此番胡儿南侵,概是鲜于辅、阎柔等人暗中作祟,若能除此二患,无内贼呼应,胡儿亦不能为乱也。”
袁绍听得连连颔首,此二人绕开自己向曹阿瞒抛媚眼,早就了他的黑名单。
袁绍道:“诚然,元图以为,当往援显奕,令其击破鲜于辅、阎柔二贼?可显奕新败,若要除此二贼,并少则无济于事,兵多则难以调度,却是两难。”
逢纪道:“仆却有一些未经深思的浅见,不知当不当讲。”
袁绍道:“元图但言无妨。”
逢纪道:“二贼中,阎柔性如胡虏,并不足虑,而鲜于辅世为渔阳冠族,受郡人所重,又得曹贼所授伪职,实乃心腹大患。”
“曹贼先授其建忠将军,都督幽州六郡,封列侯,又拜左度辽将军,是为鲜于之所恃凭。明公不妨拜一度辽将军,以真讨伪,以正视听。”
袁绍闻言也是默然,逢纪虽然没明指拜谁为度辽将军,但既有能力以真讨伪的,又有资格担任的,好似也就那一个,加此人方立大功,也需封赏。
殿内明白人可不少,田丰、辛评等人早就从逢纪提出拜一度辽将军时,便知道其意指何人,此刻也跟着附和起来。
殿中武臣之首的淳于琼反应比田丰、辛评稍迟,但一转眼就想明白了此中关窍。
若是颜良得拜度辽将军,可实打实的是河北四州除开袁绍之外的武将之首。
放在官渡大战前淳于琼肯定倚老卖老看不得被人朝过,不过颜良如今对他有活命、挽救仕途两重恩遇,其后又对他多有礼遇,他当然不会从中作梗,便也附和起来。
领头的文武臣僚都表了态,余下之人不管是明白的还是不明白的大都从众附和,一时之间,“以真讨伪,以正视听”的呼声竟然十分强烈。
袁绍沉默片刻后道:“元图以为当拜颜立善?”
逢纪却并不接话,只答道:“选贤任能自有明公直断,下吏不敢置喙。”
袁绍道:“颜立善如今掌常山之政,黑山之患尚未完全平息,若拜度辽,又将以何人接替?”
众人从袁绍的话风里听出来他似乎已经接受了任命颜良为度辽将军的建议,又听闻常山相的位置要空出来,不少人大为意动。
正当有人打算毛遂自荐的时候,别驾田丰却道:“如今贼首张燕虽已伏诛,然茫茫大山中余下的贼寇仍不在少数,若另选他将他兵往剿,定是大费周折。”
“下吏以为,曩昔度辽将军常驻五原柏曼,如今却是为了对付幽州之患,再驻扎在柏曼有失妥当。不若令颜立善仍领常山,以为屯驻之地,更使其熟悉黑山谷地的部众可以继续剿灭余贼。”
“至于幽州之事,可责颜立善分出一部兵马,会同南皮、河间、博陵、中山等地兵马一同往援,令其暂时节制可也。”
若真如袁绍之意,收颜良常山军政之权转拜度辽将军便成了明升暗降,毕竟度辽将军的头衔还是空的,若无屯驻的根据地,便如同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比起逢纪而言,田丰不愧是什么都敢说,察觉到袁绍的心思后立刻出言劝阻,以免真个做出这般决定后导致袁绍与颜良之间将帅失和。
有了田丰顶在前边,逢纪也附和道:“仆以为,别驾之言诚为良策。”
辛评、淳于琼等人也跟着附议。
袁绍这才发现,自己对于收颜良之权的心思是不是太过明显了,以至于众人都不赞成。
袁绍思忖片刻后道:“既然众卿都持此论,那便表拜颜良度辽将军,领常山如故,令其分兵一半北幽州助显奕平乱。”
“另发南皮、河间、安平、博陵、中山各地郡国兵一并往援。子经,你麾下乌桓突骑多是幽州人氏,也带去协助显奕吧!”
最终,袁绍还是作出了个看似十分扯皮的决定,虽然拜颜良为度辽将军,令其出兵北,但并未明说此次平乱到底以颜良主导还是以袁熙主导。
最后更安排手下亲信牵招带乌桓突骑前往,不过只是说协助袁熙,此中私心不言自明。
对于袁绍这夹缠不清的安排,众臣僚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反驳,只有田丰还待再言,但却被身旁的辛评扯了扯袖子劝止。
殿议之后,出了大将军府邸,田丰才问道:“仲治方才为何劝止我进言?须知令出多门乃用兵大忌,既令颜立善领兵平乱,便当由其节制诸路兵马,不然恐怕还未与乱军开战,自身便乱作一团。”
辛评淡然道:“元皓兄能看出来,大将军便看不出来么?袁显奕终是明公之子,总需给他留下几分面子。且颜立善建功太多,亦非美事,有袁显奕等人分担一些,才不至于为人所忌。”
田丰叹道:“我只怕多方掣肘,误了正事啊!”
辛评却是呵呵一笑道:“元皓兄却是多虑了,颜立善每每总有惊天之举,白马、官渡时郭公则便试图掣肘,其人如今何在?剿灭黑山时高元才又暗存私心,可结果如何?与其担心颜立善,倒不如担心袁显奕会否自寻没趣吧!”
田丰闻言也是莞尔,他如今也已经知道当初颜良为了营救自己而作的那册阴阳陈言,嘴虽然不说,但心底对颜良也是佩服的。
田丰道:“颜立善此人貌似勇猛而实有七巧玲珑心,若袁显奕心存杂念,倒真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辛评点点头,又打量了一眼四下无人,才说道:“此事既然已成定数,便毋须我等担心。眼下大将军身体抱恙,却始终不能定下正嗣,实乃我等当首先考量之事也!”
田丰闻言也是十分警惕,观察了下左近后低声道:“仲治又要为大公子作说客么?我早有言不愿涉及此事。”
辛评道:“此事终究不可避免,元皓兄又何必讳言?”
田丰却不愿多搭腔,只是摇摇头拱拱手径自离去。
辛评见状也只得发出一声长叹,无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