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在手术室实习的日子,呃……就是学会了特别委婉地说话,譬如说,“老师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实习生一脸天真,想发光发热地问道。
老师就非常委婉地拒绝:“滚……”头都不会抬一下的。
我们刚进手术室的前两天,给关进小房间(就是四楼手术室对面的缓冲室)里面枯燥地练习操作,一直练了两天,老师才放我们出来,手术室里面对空气的要求都很高,根据空气中含有的细菌个数分为百级、千级等手术室,越洁净的手术室里面做的手术的要求就越高。
为了不污染空气,我们帽子和口罩在清洁区域是绝对不可脱掉的,那天,糙汉子雷雷辫子可能不太舒服,帽子一摘,整理一下头发,被老师训到脸红,所以说,手术室里的老师都是这么委婉客气的。
任何行业的实习生进入实习岗位后,总想着为自己的事业奋斗,要发光发热,但是常常好心办坏事。
我们在学校里读各种教科书,学各种知识,写各种作业。
但当你实习之后,会发现学校里读的书,学的知识,只能应付考试。
实习是一本无字之书,内容有多精彩,需要你自己去写。
这天我值班,我是既喜欢值班,又讨厌值班……这让人又爱又恨的班头……因为值班得24小时守在医院,随时处于准备状态。
(医院里工作的人都知道,在医院工作,是没有任何所谓法定节假日,即使轮到你休息,你如果要出远门去玩,必须向医院打报告,否则在需要你紧急回医院,你无法回来的时候,嗯……后果你自己想一下吧)
走出了急诊之后,才发现“整个医院里最让人讨厌的科室是急诊科”这件事是真的,急诊没有白天黑夜,只要有病人就是工作日,大半夜的给你打电话安排手术太正常不过了,我已经疲乏了,尤其是我熟睡的时候被老师拍醒告诉我洗手跟台,我的内心是崩溃的:什么什么……洗什么手?刚睡觉之前我不是洗了手么?跟台?你怕不是逗我吧,我一穿手术衣就浑身痒痒,想挠……
“同学你快一点!”老师对你的口气是非常之冷漠嫌弃。
“好的好的。”我其实还没有清醒。
值班室里是昏暗的黑夜,蒙在被窝里什么也听不见,出了值班室,穿过半污染区,清洁区里面跟大白天没什么两样,灯光亮得刺眼,“同学!”老师开始有些焦躁地喊我,“你怎么还不洗手?”她催我催我,我啊,就讨厌别人催我,“好的好的。”我赶紧小跑到刷手池,也没人告诉我一会儿跟的是什么手术……
我跟过的最长的手术也就五六个小时,也是在走廊上晃悠了一下,被突然抓去洗手跟台,外科洗手法洗手之后,穿上手术衣,戴上手套,你这个人的正面就是无菌的了,你的双手,上不能高举过肩、下不能低于腰部,左右不能过两侧腋中线。每每我武装整齐的时候,我就头痒,脸上就感觉有头发丝挠来挠去,哪儿哪儿都开始痒了。
眼镜也不能用手扶,因为你的手不能高举过肩。无菌包、器械包打开,你的活动范围就仅限于手术台,你别乱动,小心脾气不好的主任直接一脚给你踹倒。
所以,进入手术室,无菌概念一定要像脑汁儿一样存在在你的大脑里面。
我上了手术台之后才知道这台手术是个急诊妇科手术,盆腔大出血,在我洗手的功夫,老师已经把血库的血拿过来了,只言片语中好像听明白情况了,在医院,是各种情况都有,这个女同志大半夜被救护车送到急诊,急诊直接手术,可见情况有多危急了。
这个女同志是在啪啪啪的过程当中卵巢囊肿破裂,导致的大出血。
目前手术还没有止住血。
一般来说,盆腔出血,并不是所有的盆腔出血都需要立即摘除子宫或者卵巢,除非止不住,否则,首选的方法是电凝止血或者结扎血管。
“赶紧通知家属,要摘掉左侧出血卵巢了,不然情况就不妙了,出血太多了。”读到这里,你脑海里浮现的,肯定都是电视剧里很紧张刺激的氛围,事实情况,并没有那么刺激,紧张是有的,因为万一家属不理解为什么要摘除卵巢呢?你说你是摘还是不摘?不摘她就死了,摘掉之后,家属们不理解,好好的,你摘除我们卵巢干什么?后面就又会有一大堆纷争。
我只想说一句,在医院里,你不要去质疑,怎么病人好好的,医生护士要这样做呢?因为,你要是真好好的,你就不会出现在医院里。(这里的医院是指公立的三甲医院,因为私人医院、小诊所的情况我不是很清楚)
家属也是一头雾水,“他们连她有卵巢囊肿都不知道……”助手回来跟主刀汇报道,“就问他同意不同意,再不摘掉,人就下不来了。”主刀老师气鼓鼓地说道。
助手又去手术室门口等候区传家属问话,气喘吁吁地回来:“老师你摘掉吧,家属同意的。”
说话一定不要避重就轻,要讲就踩在重点上讲,你跟他解释卵巢囊肿解释半天干什么?她目前首要问题是失血过多的问题……估计助手也是才实习没几天的同学,没什么沟通的经验。
然后,主刀老师就迅速的把汩汩出血的卵巢给电切下来,丢进弯盘里:“吸引器……”“把里面吸吸干净……”
我不记得大半夜被叫起来做这个手术做了多久,做完了之后我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我把她送进麻醉复苏室,老师让我坐到她旁边直到麻醉师过来确认之后,我才能走。
这天夜里值班的麻醉师,是一个刚规陪完没多久,快三十的小男生,他也是有些迷迷瞪瞪的,走进来,看到我坐在她旁边,复苏室里接着心电监护仪和氧饱和度,一台台心电监护都在“滴……滴……”数着麻醉还没有完全苏醒的病人的心跳。
“你也没睡呢……”麻醉师进来迷迷糊糊地开口道,“没呢,老师,刚下台。”我回答道。“哦……”他走到我身边这个卵巢囊肿破裂的女同志旁边。
一般情况下,麻醉师除了看你神志是否清醒以外,还会问这样几个问题:“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刚才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这个麻醉师嘴瓢了,开口问:“醒醒……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躺在手术转运床上的这个女同志迷迷糊糊地睁眼,支支吾吾半天,“嗯……”“嗯……”麻醉师急了,“说话呀……”
“嗯……”“你遮得太严实了,我看不出来你是谁……”
我在旁边还好带着口罩,别人看不见我在笑,“不是不是,”麻醉师意识到自己嘴瓢了,赶忙否认,“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解玉兰……”她说。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他问。
她费力地睁眼,看看周围,“好像是……手术室……”,“对,这里是手术室。”麻醉师问话跟哄孩子一个语调。
“你知道你刚刚做了什么吗?”麻醉师又问。
“嗯……”她又开始支支吾吾,“嗯。”麻醉师应道,“能想起来吗?”“我刚刚……在我宾馆跟我男朋友……上床……”“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后面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装傻装不懂,“这个你得等你回去,问你病房的医生,我只管我麻醉的部分”她转头看向我,我辣么聪明机智,好歹也是一枚学霸。
我立马就发表了,对于她的这个手术的看法:“我学生,你有问题,问医生。”
因为你这个时候跟她讲手术问题,很难保证她情绪不出问题,一旦情绪激动,血压心率都有可能会大幅波动,这是有危险的。
不如就推脱,说不知道、不清楚、等你好了你问医生,也便于大家口径一致,不然病人会说手术室医生怎么怎么说,病房医生又是怎么怎么说,病人对不同医生护士的解释会去过度理解和分析,这个没必要,就像同一道数学题,答案是唯一的,大家算法不一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同学,你还撑得住吗?”老师扒在门框上露头问我。
“还行,老师。”我其实很想睡觉。
“那你再去跟一个骨科手术呗,”老师解释道,“反正他们也都快结束了,你帮小医生缝缝皮就行了,他们主任回去了,手术室就留了一个老师。”她都这样补充了,我还能有拒绝的理由吗?
又得洗一遍手、穿一遍手术衣,“老师,老师让我来帮你。”我进去,里面就孤独地坐着那个被留下来缝皮肉的医生。
“好的呀。”他很欣喜。
“你会缝合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不会。”我麻木的答。
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然后说出了让我绝望的话:
“那我教你。”
我刹那间犹豫了一下,“好的,老师。”(因为我不能说,不了,老师,我不想学,你真心学还是不学取决于你用不用心听,但老师传道授惑的好意你要领啊)
寂静的夜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灯火通明对着别人的腿,讲肌肉缝合……
我困得不敢走神,一走神我怕我睡倒在手术台子上,我心里默念,老师您只管缝你的就好,别再跟我讲解解剖、缝合、进针了,我是看得清、听的清,脑子里只有值班室昏暗房间里床。
求你了,赶快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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