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床走了之后,我便站到病房外,因为里面家属、护工阿姨等等人太多,因为他走得太突然,家里人连寿衣和裹尸布都是现买的,很是仓促。
icu里面有一个护工阿姨在icu干了快二十年了,比一般的小医生经验还要多,基本上她说哪个病人晚上走,那个病人就活不过中午,基础用药和操作她都会,有的时候主任查房的时候提问小医生用药计算,大陈阿姨要是在旁边她就会给回答不上来的小医生小声地提醒。
我们都开玩笑说,大陈阿姨跟我们就差一张证。这样夸她她也开心,干活的时候自然会多干一点。
因为大陈阿姨经验丰富,icu的护工阿姨们唯大陈阿姨马首是瞻,谁跟大陈阿姨关系套得近乎,大陈阿姨来生意的时候就照顾谁。
就好比今天2床走了,家属想找护工阿姨擦尸体,一个人肯定擦不动,大陈阿姨就叫来平时跟她玩得不错的小马阿姨,我隐约听见2床家属跟大陈阿姨谈擦尸体的价格,好像是一个人四百,她叫来小马阿姨,小马阿姨自然是乐意挣钱,两个护工阿姨把2床脱光了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藏青色金丝纹图腾的绸子寿衣,戴上一顶黑色挽金边的瓜皮帽,枕上一个红枕金边枕头,脚上架上一座像笔架一样的托脚架。
衣服帽子穿好之后,护工阿姨们发现,他的手和脚固定不住,老是耷拉下来,裹尸布包上的话,手脚在里面的模样就很散乱,显得很随便,一点儿也不庄重,没办法,家属把入殓几件套拿进来,发现里面还有些绸带,便拿来把他脚给绑上架在托脚架上就架得住了,手也给栓在一起,放在肚子上,再用寿衣遮住捆手的绸带,然后又发现入殓套件里面还有金色的、红色的布匹,一边揣测这些布匹怎么用,一边用,后来还是把小一点的红色长布放在底下,再把2床移过去,包上裹尸布,再盖上那一块金黄色的大布匹,最后装进裹尸袋交给家属。
因为icu里住的病人哪个地方的人都有,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丧葬文化都不同,所以家属如果找护工阿姨们在icu入殓,阿姨们只能凭自己的感觉给他们入殓了。
就在2床被推走,没到十分钟的时间,靠门边的1床突然房颤,“同学,赶紧把抢救箱拿进来,通知医生抢救。”老师站起来扭头对我说,“除颤仪要不要推?”补充问道。
“推。”
我赶紧跑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老师,1床抢救。”里面的医生丢下手里的冰淇淋,跟了出来,我再去治疗室拿抢救箱,从仪器室拽了一台除颤仪,抢救班的同学坐在仪器室闲着翻书,“1床抢救,你去不去看?”我随口问道。
她抬眼,想了一下,“不去了,懒得看。”
icu有个女副主任——凌主任是典型的上海尖酸刻薄的妇女,说话特别刻薄,1床抢救首先是床位医生和护士在床头抢救,因为1床已经气管切开呼吸机辅助呼吸了,不然还要通知麻醉科让麻醉医生下来插管。
在病人床边第一圈围着的是规培医生,第二圈围着的是研究生,第三圈也就是最外圈,围着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本科实习生,我把抢救箱和除颤仪推进人群中心,便停在人群里,那个凌主任参与观看抢救,她抬眼瞥了我一眼,“实习同学不要站在这里,往外面站站,影响抢救。”我瞥她一眼,特么不就是说我么?
我识相,转身退出去,站在最外面,我们这一组正好撞上老马她们那一组,她们从乳腺科结束轮到icu,我们这一组的第一个星期赶上她们在icu的最后一个星期,老马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把病人心肺复苏按回来的实习同学。
1床已经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凌主任已经放弃抢救了,只不过还没有跟家属说,“你们都上手按吧。”这个时候也就是为了应付家属,我们还在抢救,但实话说,已经没有什么希望起死回生了。
小医生、规培生、研究生按了一圈终于轮到我们实习生上手按心肺复苏,我站在老马旁边摇摇头,“我不去了,以前在急诊基本上天天按,没兴趣了。”我小声跟老马解释道。
但是我从来没把谁给按回来。起死回生,对我来说,就是天方夜谭,我没有这个神力。
“那我来吧。”老马看我们都不去,她便上去,站在1床床边给他按。
老马是一个一米七几身高腰奘的女生,她一边按,一边抬头看他心电监护上的心电图,哎?你还就别说,老马自己都不相信,这是她第一次在真人身上做心肺复苏,她按没几分钟1床的心电就慢慢恢复自主心跳,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恢复正常波形的自主心跳了,凌主任都愣了。
“你哪个学校的?”凌主任不可置信地问。
“安徽那边的。”老马退下来。
从这之后,凡是抢救老马都会被老师们、医生们点名叫到旁边帮忙。
也是因为老马的关系,老马这一组就跟主任那边走得比较亲近,icu的大主任认得老马,每次看到老马,老马跟他打招呼,他都会回道“小马同学你好”,而我们是什么牛鬼蛇神他一概不知,也不问,谁让我们没回天逆命的本事呢。
这天下午,老马像让主任给她拉一张心电图,因为主任办公室有一台心电图机,她敲敲门,凌主任也在里面,老马不好意思地笑笑,“方主任,你能帮我拉一张心电图吗?”老马最近总感觉胸口不舒服,既然科室有心电图机何必要去挂号呢,她是这么想的。
方主任倒是笑盈盈地,“可以呀,但是拉心电图你得脱衣服,你不介意吗?”他问老马,老马尴尬了一下,“那是不是要脱内衣?”方主任点点头,“当然啊,这个你都不知道吗?”老马就拒绝了,“那算了,不拉了,我有点尴尬。”
这件事情让凌主任记在了心里,老马她们出科走了之后,她把我们实习生召集在一起训话,叫我们不要勾引大主任,“年纪轻轻的,不要一上来就把衣服一脱勾引主任,叫我们大主任给你拉心电图!”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无实物敞开上衣,“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小姑娘都很开放,但是我们大主任也不是为你们而服务的,你们有什么资格叫我们主任给你们实习生拉心电图?”
我们站成一排,听得云里雾里,老邹小声问我,“什么情况?”我靠过去,小声告诉她:“上个星期,老马找方主任,想拉一张心电图……”
“妈的,她把我们实习生当什么人了?”大青小声啐道。
“你们不要窃窃私语,这样的人也就是你们实习生当中的一员,女孩子!……不要总想着走捷径!”她双手环胸趾高气昂地说理道。
我心想,你特么这些话有本事当老马她们这组的面说啊,老马都转去下一个科室了,你在这里咋咋呼呼说啥?再者,老马只是想省钱而已,对那个半边白发的老头子不感兴趣。
反而,凌主任拿我们撒气,“凌主任是不是喜欢方主任?”老邹八卦道,“听说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凌主任和方主任就是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凌主任就追方主任。”大青补充道。
“那后来方主任不也没跟她结婚么?”我酸她。
“对啊,人家方主任儿子都比我们大了,她还没个对象。”我们几个背地里戳凌主任的脊梁骨,“哎?那个老马按回来的1床后来怎么样?”老邹问我。
“没怎么样,也不过就是多苟且了一两天,还是走了。”我答道。
老马那天确实是把他按回来了,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1床第二天下午还是走了,标准的死人相就是面色枯槁蜡黄,这是我见过所有将死之人和亡故人的面色特点,面色腊肉皮一样的黄色、面相枯槁蜡黄。
1床的家境就不见得有2床家境好了,从入殓的衣物就能看得出来,2床那天穿的是藏青蓝绣金丝纹图腾的绸子寿衣,1床家属也没让护工阿姨给他擦洗,只是潦草地换了一身白色的素寿衣,只裹了一层白底黄边的裹尸布就放进太平间的裹尸袋里,拉上裹尸袋的拉链就推走了。
自我进icu实习,三宝、2床、1床一个个都相继去世,我怀疑人生了吗?没有,这就是人生。
门口1床新转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脓毒血症进的icu,1床是一个单独拐角的小房间,平时他爸妈也陪在他病房里,他一边躺在床上吃着他妈给他削的水果,一边玩游戏,只有每天给他伤口冲洗换药的时候,他会发出杀猪一般地惨叫。
“谁在嗷嗷直叫啊?”我自言自语道。
“1床,蛇虫咬伤,你去看看吧。”我的带教说道,“好的,那我就过去看看。”方主任跟中医外科的会诊医生都在1床的房间里,“我也不知道是蛇咬的还是虫子咬的,”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是知道是什么咬的我,我恨不得把它咬死!”
张浩面色煞白,两手紧攥着床栏杆,咬着毛巾压低嗓音叫,脸颊上的肉都疼得直打痉挛,医生们则在一旁笑:“这么紧张干嘛?你放松一点。”“越紧张越疼。”
他越是叫,我们越是笑,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我是不想叫,但是太疼了,这个腿,你就是轻轻碰一下,我都疼得不得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疼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跟我们讨价还价,“医生……你轻轻地……”每天给他换药的医生是他的床位医生,医生跟哄孩子似的,“好的好的,我轻轻地……”
从他给我们看的照片来看,在左踝关节上10厘米左右的地方有两个黑色对称的小眼儿,这个眼儿又特别小,不像是蛇咬伤的牙印,比毒蛇的牙印小,所以中医外科的会诊医生怀疑是毒虫咬伤,但是这毒虫也太毒了吧,张浩说他被咬之后,自己处理了一下,从伤口往外挤血,然后用肥皂水洗了好几遍伤口,前一两天没什么感觉,到后面几天一个星期之内,小腿自那两个眼儿为中心开始发红溃烂,然后没办法就来了医院。
现在他的腿,基本上溃烂到了肌层,两个小虫眼儿导致的伤口溃烂得比我手掌还大,几乎整个小腿前面都溃烂化脓,伤势不见收敛,反而上沿增大。
“不行哎,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换药换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得保护性隔离起来。”方主任说。
他的床位医生用我们家里平时储物用的大塑料箱子,从侧边掏了一个洞供他把腿伸进去,这样就把他的腿保护性隔离起来,那条腿就一直放进箱子里,“你得把口罩戴上,你们都得戴。”小医生把他的腿安置好,对张浩和他爸妈说,“这样能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
在这里给大家普及一下,并不是为某医院打广告,因为治疗蛇虫咬伤的医院在上海只有一家,那就是上海中医药大学的某附属医院。
为什么是上海唯一一家治疗蛇虫咬伤的医院,这个放到后面在中医外科实习的时候再解释。
简而言之就是,治疗蛇虫咬伤不挣钱,而且还需要大量的医护劳动成本,所以,在上海这个金钱高速流动的城市,没有哪家医院愿意做这个折本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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