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原来多是半边盖的厦子房,也有住窑洞的,现在多是平房,无论怎样盖,都要比城市宽敞明亮眼界开阔,母亲走到哪里都是好心情,出了门想找哪个姐妹就找哪个姐妹。冬天有了太阳,母亲就在门口晒太阳,眼到之处,有无边无际的旷野,旷野里有粗壮的柿子树槐树,还有崖头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曳向她打招呼。路边有高高的白杨树,巷道里猪鸡牛羊“嘎嘎嘎”、“哼哼哼”叫得欢实,几个穿得异常臃肿的小孩在不远处玩丢沙包踢毽子,鼻涕流到了嘴边,忽地一吸就又回到了鼻子里,男孩子就用油光光的袖子一擦鼻子就没了。这个时候,母亲的心心要多静就有多静。而进了城来到陈忠民家,大门要刷卡,单元要摁密码,平日也很少有人来陈忠民家串门,陈忠民两口子一上班,母亲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一点热闹气都没有,低矮的单元房让她憋得慌。
听到陈忠民母亲说自己的房子不好,陈忠民爱人噘着嘴说不光上厕所方便,干啥都方便,比你老家的条件好得多了,你不懂。陈忠民母亲一看媳妇的脸哼哼了两声再没有说话。
陈忠民母亲第一次来呆了没有几天就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沙发上坐不够一分钟就要站起来走一走,一天一半时间是站在阳台的窗口边度过的。晚上睡觉时,房子的门要开着。半天睡不着,即使睡着,睡到半夜就醒来坐在床上也不说话。陈忠民半夜起来一看到母亲坐在床上吓了一跳。母亲整日喊着要回去,说呆在这房子里能把人急死,让陈忠民赶快送她回乡下。陈忠民说你急啥里么,么事了你叫你孙女把你引上去外边公园里转转就好了。公园里打拳的唱歌的跳舞的干啥的都有,你一看就不急了。陈忠民母亲一听说孙女领她出去就高兴地说那可以。
陈忠民两口子上班走了,孩子也上学走了,陈忠民父亲在看电视不愿意出门,陈忠民母亲一个人闷得慌就经常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散心。院子里有小桥流水,亭台小阁,这些并没有让她觉得有多好,但她认识了几个和她一样寂寞的老太太,里面也有从农村来的和她一样急的。陈忠民母亲说一天急得不行,这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就是的就是的!有了共同语言,她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陈忠民母亲突然有了一种找到组织的感觉。后来兴起了广场舞,几个老姐妹就拉着她去看人家跳舞,看着看着其他几个老姐妹就上场了,陈忠民的母亲不好意思上去扭腰摆胯,就站在旁边看热闹,热闹看了还说几个老姐妹年龄这么大了还这么骚情。几个老姐妹说啥话么,你真是个老封建没有见过世面。
陈忠民母亲不服气:“身体这么好为啥不好好干些正经事情,跳啥广场舞哩,这就是闲得学驴叫唤哩,你们要是难受就去帮帮农民种种地也能解心慌。”这些姐妹却说下了一辈子苦了,现在生活好了人也老了,为啥不好好享受享受。老姐,想开些,看你还能活几天,你多操心没有人领你的情。可是陈忠民的娘就是想不开,农村人黑水汗流地干活,原来供养的是这些狗东西?农民就是那些牛羊鹿猪,城里人就是那些老虎狮子豹子。这世道不公平呀。一个老姐妹说,胡说什么,你穿的衣服还不是我们纺织厂给你生产的。这世界上哪有绝对公平的事情,人跟人不一样。人老了就要看开一点,否则气出病了还不是自己受罪。听了这话,陈忠民母亲摸了摸自己穿的衣服,不吭气了。
星期天,陈忠民推着母亲去元清宫公园里看景。公园里有牡丹花有郁金香有荷花有山有水,陈忠民说你看这景色多美。母亲却说种这些花草有啥用,还不如种苹果树种麦子种玉米来的实惠,把地都糟蹋了,有啥好!
陈忠民本来想让母亲羡慕一下自己城里的生活,也想让母亲回去炫耀一下她见过的城市美景和儿子的孝顺,没想到被母亲的一句话噎得够呛,他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才没有反击母亲的话。算了,他老人家怎么看就怎么对,陈忠民放弃反驳选择当个附和者。哎,原来也有觉得大城市不好的人。
母亲在哪里,老父亲就在那里。当年父亲要回老家陈忠民硬不让回去,这中间出了意外,老父亲在他家滑了一跤骨折住院了,病治好后没有再回去,最后老在了他家,母亲过了四年也在老家的老屋子里去世了。后来哥哥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意思是父亲要是在老家,现在应该还好好地。
陈忠民听了这个话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哥哥有意说给他听的,他也想找哥哥理论但他知道哥哥一定会说不是说给他听的,这让陈忠民很难受。在此之前,他们两个从来都是赤诚相见没有什么芥蒂。这件事情之后,他们两个就做不到心心相印了,而且中间多了一层怨气。陈忠民只能说给媳妇听来排遣心中的委屈,余巧梅虽然心里也不高兴,但他对陈忠民的哥哥很敬佩,他说哥哥的意思不是你没有好好管,而是父亲不适应城里的生活造成的,你也不要多想了,哥哥也是爱父亲才这么说的,但陈忠民终究缓不过来这一口气。百善孝为先呀!这是陈家村人做人的第一原则!哥哥无心的的话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事,唯独这一件事情他再没有放下。
父母去世了,下一代不知不觉已经成长起来了,兄弟姐妹的心就逐渐放在了孩子们的身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渐行渐远似乎再也聚不拢了……
父母不在,老家也不好回去了,回去了也不敢呆的久了害怕人家嫌弃。陈忠民周末要是没有事情,他要么待在家里休息,要么就是出去喝酒会朋友放松心情。就是喝酒,找的只是那几个一块考出来的同乡和同事,因为和他们喝酒他有话说也说得来,自己也比较坦荡不需要忌讳什么。为了事业,陈忠民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得是沧海变桑田,斗得是旧貌换新颜,但斗得他的心也累了,周末回到家他不想再斗了,只想关起门来图个清净。
要是和地道的城里人在一块,陈忠民总感觉自己脑子跟不上趟。城市里的生活真能锻炼人,城市里生活一年的进步能抵得上在农村十年。陈忠民在学业上赶上了城里人,但在生活经验上远不及他们。凭借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们看你的目光居高临下锥子一样,让你总是忘不了你是来自农村的一个半成品。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陈忠民不知道自己是说普通话好还是当地的方言好。陈忠民的普通话说的像当地的方言,方言说的像北京人的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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