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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见过世面的陈恒义对着天深沉地感叹没有比水更有用的东西了
    仲平公社的政府大院位于公社街道的北边,居中,铁栅栏做的门。进了政府的铁栅门,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土院,院子靠北是一排砖箍的窑洞,革委会主任陈文泉的办公室在最中间。仲平高级中学则远离街区建在街道西延伸线的路北,学校和街道中间被大片的农田相隔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床一桌一竹圈椅外加一个夹挂报纸的木架子,陈文泉的办公室布置的很简单,最主要的办公桌放在窗子底下,窗子两边的墙上挂着用夹子夹的各种资料,桌子上放着一摞红头文件和一个一般人很少见的台灯。陈文泉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正躺在圈椅里看报纸。看报纸是革委会主任陈文泉一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甚至这个比吃饭还重要。陈文泉常说干部一定要坚持看报看书学习,否则你就是聋子瞎子就要犯错误。

    陈文急匆匆地闯进了办公室,陈文泉看了陈文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坐,然后从衣兜里拿出一盒纸烟抽出两根递给了陈文一支自己噙上了一支,陈文赶紧擦着火柴先替陈文泉点着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了,燃尽的火柴差点烧灼了他的手。

    坐在床上抽着陈文泉递送的纸烟陈文说道:“你说这些知识分子有脑子没脑子,任有利竟然说慈禧是老佛爷。老佛爷是一种尊称。慈禧卖国求荣,鱼肉百姓,怎么能叫老佛爷,李莲英才叫他老佛爷哩。任有利把慈禧叫老佛爷,我们把老人家叫爷爷,这能相提并论么,这都不敢往下想。”

    “任有利在啥地方说的?”陈文泉一听见陈文说这个话心里就不舒服。他知道任有利是一个书呆子,没心眼,说话没有多想属于口误。虽然心里烦,但是他也不能指责陈文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否则传出去问题就严重了。遇事自己先要脱干净,不能引火烧身。

    “在社员大会上。”

    “在陈家村社员大会上?”

    “是呀,那是公众场合呀,全队的老老少少都在哩。还是站长哩,咋能随便乱说。”

    “这个任有利,说话也不过过脑子!书把人念成瓜子啦。这个事情我记下了,回头我一定严肃处理。”

    “就是要严肃处理。慈禧怎么能叫老佛爷!她是谁的老佛爷?科研站是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可不是为老佛爷服务的。我看他这个人立场有问题。念了两天书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为老几了。科研站可要为人民服务,像他这种人不是把科研单位往沟里引么。要是让我干,我就不会给那些人服务。”

    原来问题在这里,陈文泉可是听出来了。他心里想,就是任有利干不成,也轮不到你,叫你干,全公社的人还不把我笑话死。啥都不懂,拿嘴搞科研?干不了两天,科研站非得被你搞日塌了不可。

    “这个任有利,咋能在群众大会上随便乱讲呀,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呀。”

    “就是他说的,我可是听见了,还是国家干部呢,没有一点阶级观念。”陈文泉可是揪住不放。

    “任有利犯的错误一定要处理。这是没问题的,你放心。可是大家都知道任有利是一个老实人,全公社的人都喜欢他,你收拾这样的人,大家会说你是欺负人哩,你就成了坏人了,你对的也是错的,往后谁还跟你来往,咋们可就玩完了。处理事情不光要看国家政策,还要看人看影响,不敢把事情做绝了。活人不容易,知道不知道,我的兄弟。”陈文和陈文泉是同族伯叔弟兄,陈文最服气陈文泉。

    陈文吃惊地看着陈文泉,心里不太服气:“我说任有利讲的不对,陈恒义他们还凶的不行,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看呆不下去了,就走开了。你要是不处理他,以后我在村子里就成了一个笑话了。”

    “给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去惹陈恒义,陈恒义怕过谁。陈恒义的老首长就在做大官哩,那人护犊子护得厉害,你能把他怎么样。”

    “我还敢惹他,他不惹我就烧高香了,我惹他!”

    “他是老革命,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没有经历过,把谁放在眼里过,你在他眼里能算个啥,啥都不是。”

    “那也不能这样惯着他由着他的性子,必须给他一点难受,点点眼药,否则,真是要把人欺负死哩。现在,他们这一窝窝子都快要翻天了,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只能顺着墙根走了。”

    “啥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就说那一步的话,明知道争不过就不要去争,要能立起能坐下。”

    “咽不下这口气。”

    “心上要能插把刀子,知道不。我看这世事很快就要变了。”然后看了看陈文赶紧补充说:“我是说世事要变好了。”

    陈文又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文泉,突然感觉不认识这个人了。怎么一个月不见觉得他的锐气已经丧失殆尽。

    看着陈文吃惊的样子,陈文泉叹了口气:“回去吧,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我迟早也要回去。”

    “哎!”陈文迟迟疑疑退出了陈文泉的办公室。

    陈家村高大的皂荚树上,喜鹊嘎嘎地叫;皂荚树下,陈恒义他们端着大老碗在呼呼噜噜地喝着包谷珍子。

    “最近咋不见任站长来我们这里指导工作了。我可是最喜欢听他谈古论今说些笑话。”陈恒义问大家,希望有知情人,因为他感觉任有利可能出事了,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

    “听说调到中心小学教农技课去了。”

    “哦…”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把目光都投向了不远处的陈文。陈文正翘着二郎腿也看着大家。他的目光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这事情就是他干的,他就是要让陈恒义他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快滚!”陈恒谦把自己身旁的狗狠狠地踢了一脚,狗感到莫名其妙,它看了看凶神恶煞的陈恒谦,嗷嗷叫着跑远了。

    “真她妈的是一条好狗呀!”

    “也是一条吃屎长大的狗。”

    “狗咋能改了吃屎?”

    “狗咋能改得了吃屎!”众人指桑骂槐。

    “陈文泉还算可以,没有把任有利撤了职都算不错了。”

    “如果有人再犯这样的错误,那就不一样了!”陈文说话了,得意洋洋,仿佛他就是陈文泉。

    看着陈文,陈恒义感觉心口上压着一座虎头山!今天他再没有说话。

    虎头山昂头横卧在陈家村的东北方向,这是用巨大的青石块堆成的唐朝晚期顺宗皇帝夫妇的陵寝,其状如卧虎,故曰虎头山。

    这么高的一座虎头山肯定能把陈恒义压死,不但能把陈恒义压死,也能把孙悟空压制五百年。

    但陈忠民就没有这么想,他相信人定胜天。虎头山山势虽然陡峭,但陈忠民不止一次地征服过它,尤其是站在虎头上的时候,他就想起了那句“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陈家村坐落在粗壮的老虎尾巴梢子上。陈家村在地上,皇帝躺在地下,老虎尾巴把他们连在了一起,所以有人说陈家村是一块风水宝地,将来也许要出一个大人物。

    陈忠民听了这话就开始意淫了,他想这个大人物会不会是自己呢,最后他觉得就是自己。

    虎头山的后面是绵延数百里的乔山,陈恒茂家的那颗柿子树就夹在两座山的山口。这棵遮云蔽日的柿子树一头搭在虎头山的尾巴上,另一头插在乔山的石头缝里。

    民国的时候,军阀混战,旱灾严重,民不聊生,于是山窝里就有了土匪。土匪窝就在虎头山的后面,皇帝的陵墓给土匪提供了最好的庇护。土匪把陈恒茂家这颗能覆盖一亩地的柿子树当成了前沿哨所。土匪拿着快枪蹲在树杈上能看出去,外边的人只能看见树看不见树上的土匪。

    土匪虽然有快枪,没有被人打死却从柿子树上掉下来摔死了两个。摔死的两个土匪还多了两杆枪,这两根枪是烟枪。

    山沟里气候适宜,土匪自己种大烟自己加工自己食用。土匪不吃饭可以,但不抽大烟不行。不光土匪抽大烟,有些大户人家也抽大烟,最后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陈忠民的爷就是因为抽大烟败家的,那个时候,关中道上败家都败的一样,不是抽大烟就是赌博,不是赌博就是遭了土匪了。

    柿子树没有摔死陈恒茂。陈恒茂可是上这颗树次数最多的人了。每年深秋时节,陈恒茂都要拿上长长的荚子上树勾摘熟透了的柿子做柿饼。柿子树知道陈恒茂是好人是老实人。好人天知道地知道柿子树也庇护着。

    陈家村人做事仁义勤俭持家,凭借这一点发家的人不少,这样陈家村就成为了土匪重点打劫的对象。为了防住土匪,清末陈家村的族长带领全村人修筑了一圈坚固的城墙把全村人圈了起来。陈家村富人多修的城门楼子最高,个子矮的人站在十里开外的仲平镇上向北眺望,第一眼就能看见陈家村的城门楼子。

    陈家村的城墙很厚实,只要城门紧闭,土匪想凭借自己的几杆破枪破城没有可能,何况陈家村人也有几条快枪,他们可以居高临下向城外射击占尽优势。

    修筑城墙就地取土,于是围绕村子自然形成了一圈六米宽一米深的城壕。城壕地势低,天一下雨,村里村外的雨水都会流到城壕里。即使天旱,这里的地皮也能摸出冰凉的湿气。

    人民公社植树造林,城壕被打造成了一道绿色的风景线。城壕里的绿色是立体的,空中拥挤着高大的柿子树洋槐树和榆树杨树桐树,中间是蓬蓬勃勃的蓖麻,地面上密密麻麻也挤满了鲜嫩的毛娃草、车前草和抱茎苦荬菜。深秋,城墙上也有红艳艳的酸枣……

    春夏秋,城壕因为有水的滋润成为了一圈绿色的腰带缠绕住了陈家村。城壕里生机勃勃谁看了都高兴。陈忠民也喜欢躲在这里享受这片阴凉,欣赏各种生命,听看他们在这里吟唱蹦跶,从而让自己的灵魂在这里得到滋润。

    除了树,城壕里还有短尾巴的奶山羊拖着异常肥大的奶包快速的翻动着嘴唇撕扯着青草;成群结队的母鸡迈着八字步在树荫下低头觅食着草籽。母鸡随意的把鸡蛋下在浓密的蓖麻叶子下面。鸡蛋是奢侈品,平日,陈忠民他们的一大乐趣就是在蓖麻叶子底下寻找这珍贵的鸡蛋,有时候一天可以捡拾好几个呢。鸡蛋可以卖钱,他们说这个叫鸡屁股银行。

    花花绿绿的公鸡虽然不产蛋却异常嚣张,它们睁着猩红的眼睛抖动着鸡冠子随心所欲地把母鸡压在自己的身下肆意践踏;白色的兔子红着眼睛一蹦一跳啃食着细嫩的草尖并不为其所动;远处黑色的猪和白色的猪惬意地摇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哼哼唧唧地啃着多汁的草根,白色的内**贵,这是引进的品种,黑色的本地猪便宜。

    还有小孩老人蹲在城壕里看护着自家的猪羊也为家庭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看护猪羊是最轻省的活。农村不养闲人,农忙时节男女老少各尽所能一起上阵谁也不敢偷懒。但是陈忠民除外。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农民的日子是清苦的,猪羊却很幸福,猪羊的幸福是建立在没有解决温饱问题的基础上的。陈家村的财富全集中在了这个城壕里的猪羊鸡身上。羊奶四毛钱一斤,一个猪娃能卖到四五块钱,鸡蛋更珍贵,兔毛国家派人收。陈家村人的基本收入靠它们,城壕成为了陈家村人生存下去的“聚宝盆”。没有了这个“聚宝盆”,陈家村人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城壕的珍贵其实都是因为有水的缘故!提起水,陈家村人尽是叹息。曾经在虎头山上有一个泉眼,流出的泉水甘甜清澈四季不断,陈家村人就依靠这一汪泉水生生不息。传说这个泉眼通着遥远的东海,是东海龙王专门的施舍,但也有忌讳,如果有人乱改水道,水就要断流。偏就要改道证明给人看这个说法的荒唐,结果事与愿违,从此陈家村人只能靠天吃水了。但老龙王总是忘记有这么一个陈家村。陈家村人没有做什么缺德事情。陈家村人不但没有做过什么缺德事,反而被人们树为仁义村。

    书上记载,古代一位骑牛的智者说上善若水。见过世面的陈恒义对着天深沉地感叹没有比水更有用的东西了,生命起源于水。老人家也说过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陈家村人用贴身体会证明他们说的真是太对了。陈家村要是不缺水,人们活得不会这么狼狈。幸好有了这个城壕,不但有了挡住土匪的屏障,还意外地给陈家村带来了一片绿洲。

    树多了知了也多,这个城壕就这一点让人烦。夏日,铺天盖地的蝉声一浪接着一波,吵闹的人几近发疯,同时,高音喇叭正在播送着大好形势。知了的叫声加上高音喇叭,这使喧嚣的荒原更加让人心浮气躁。

    靠在城壕里的大槐树上看书的陈忠民表面上如一潭死水,可脑子里同样像知了一样在发疯。书中的情节、对未来的憧憬、社会中的各种矛盾现象在脑子里循环映现,搅成了一锅粥,他的脑浆如同火山口喷发出来的岩浆一样炽热。

    但猪羊却不发疯,哎,他们有足够的食物也不懂人语为什么要发疯。

    猪羊的禅境、蝉声的尖锐、铿锵的播音衬托地大地格外寂寥高远。生活何其艰难,陈恒茂看着这些就想到了一个假设,他说人要是和猪羊一样能吃草多好,那样就不为生计发愁了。陈恒义说你说的是个屁,那样人不就成了畜生了。

    “你说畜生有啥不好,这些畜生对人多好,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哩。”陈恒茂看着正在树底下看书的陈忠民气的呼呼直喘气。农忙季节,这个狗东西也不帮家里人干活只管看书,书比他妈都亲。

    “你说得对,我不跟你犟。”陈恒义也有服人的时候。

    “畜生,还不给羊割草去,在哪里看什么书,在学校里还没有看够!”陈恒茂得到陈恒义的鼓励胆气突然壮了,他骂不远处的陈忠民,陈忠民就合起书回家拿上镰刀攀上笼乖乖割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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