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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个瓜子,一个最聪明的人老在一起,确实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陈忠民的情绪完全被书籍中的人物和情结所控制,他的行为已经不以他人和环境为转移了,精神和物质不在同一个节奏上,陈忠民向特立独行的方向迅猛发展,可是他不找别人,总有小伙伴被他所吸引团结在他周围。陈忠民在这种氛围中是有尊严和地位的,父亲的怒骂让他很伤自尊,他心里反抗的情绪在逐渐积聚。他心在想,如果下一次父亲再骂他,他要告诉父亲你不能骂人,随便骂人是不对的,现在他还缺少一些勇气。父亲骂他是小事,如果敢反抗,打断他的腿都没有人说不对。

    今天星期日,学校放假。放假回来的孩子的作业就是给牛羊割草,假日的农村没有不割草的孩子。

    两只黄毛野狗在城壕旺盛的绿色里面屁股连着屁股。树林旁边是一条大路,适逢铃响,上工的女人们扫过一眼赶快做贼一样移开自己的眼睛,男人们瞅一眼仿佛这一幕并不存在仍然扛着锄头走自己的路,一群挎着藤条框子的小孩子看见后却用手捂着嘴偷笑不停。

    狗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也见不得人,它们看着人显得极度惶恐也无可奈何,况且还有石子从远处呼啸而来砸得它们吱哇乱叫,但是它们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最后僵持在了原地只能打转。

    三十岁的狗蛋跪在狗的旁边撅着屁股歪着头睁大了一双眼睛看得特别仔细。穿着黑粗布大档裤子的狗蛋,一根细麻绳勒在腰里当裤腰带,裸露的上身黑一道白一道仿佛一块神秘的地图,地图里有云有太阳有山有水。

    跪着的狗蛋的圆滚滚的肚子快挨着地了,他是全村最胖的人,陈恒义说这就叫“球心不操,养了一身懒膘。”

    狗蛋吃的并不好,他就是人们说的喝了凉水也能长膘的人。狗蛋常年给公社的食堂帮忙挑泔水,这个时候食堂里吃剩下的东西就全归狗蛋享用了。

    虽然是别人吃剩下的,可对狗蛋来讲就是珍馐美味,有这一顿饭他就能活下去,没有这一口饭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狗蛋为什么愿意给食堂白费气力,目的就在这些饭菜里。其他的事情他不知道,可是不吃饭他知道饿的难受。有人也想吃这些剩下的,可就是舍不下那张脸。狗蛋是瓜子,瓜子是没有脸的。事实上,这些干部吃剩下的饭菜油水就是比一般家里的要多。

    不远处的陈忠民蹲在土崖上一边割草一边偷偷地观察着这一幕。他都快要笑出声了。

    陈忠民觉得这些人组合在一块真的很有意思。闪闪烁烁的人、无意识的傻瓜和可怜无耻的狗,他简直不相信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狗在玩自己的,狗蛋只管看自己想看的,社员们在默默地走自己的路,他们好像互不相干的三个世界,只是意外的相逢让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陈忠民只能偷偷地看,这要是被父亲看见了,那得骂死。下流的场景,怎么能看,看了就学成二流子了。二流子可是道义上的死刑判决。人不怕吃不饱,就怕把你看成了一个二流子,这样一辈子就算完了。

    没有人理睬狗蛋,可是陈忠民例外,他总是喜欢和狗蛋待在一起,和狗蛋在一起他的感觉很舒服。从狗蛋的眸子里,陈忠民看到的是放下之后的大彻大悟和人性的自然回归。谁到底是瓜子,陈忠民觉得狗蛋不是,狗蛋才是真正的自然人。陈忠民有一种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愤慨。

    一个瓜子,一个被大家认为是村里最聪明的人老是相跟在一起,确实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狗蛋原来是一个正常人,后来想媳妇想疯的。娶不上媳妇被人捉弄,最后狗蛋就这样疯了。没疯之前的狗蛋低眉顺眼连看女生一眼都会脸红,但藏在心里的那一团火越烧越旺,这火能把狗蛋烧死。现在,狗蛋可以毫无顾忌地把这团火放出来在阳光下燃烧,可以尽情地看那些漂亮的姑娘和狗不用再考虑别人的口舌。

    陈忠民由此顿悟。他在笔记本里写道:不正常的人有他正常的地方,正常人不如狗。陈忠民可够狠的。不过陈忠民听说村子里也有私下男女钻在一起鬼混聊解饥渴的,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把陈忠民听得口干舌燥,虽然心里羡慕,但是陈忠民也不敢说这是正当的,邻村还有搞破鞋被游街的,女的回去就上吊了。

    毫无道理可言,这两只狗让陈忠民想起了政治老师讲过的帝国主义是垂死的垄断的腐朽的资本主义的话。

    青春期的陈忠民也有萌动,可是他只能压抑着自己。特别是近在咫尺的村里的老秀才经常给他们讲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老秀才石头镜背后的那一双小眼睛寒光闪闪刀子一样,他一看见老秀才眼里射出来的寒光就发怵,可他不得不笑脸迎合他的说法频频点头。

    老秀才身上有一股子气,所到之处一片肃杀,他是最讲家法的人。陈家村之所以被称为仁义村,老秀才功不可没。现在老秀才是村小学的校长,谁敢捣乱纪律他会把你叫去啰嗦一个上午,小孩子都怕他,但村里的老人们很敬他很看中陈家村是仁义村这个名分。

    现在的课本里也没有任何谈情说爱说的成分,就是他们男女同桌,也要划一道三八线。谁谈情说爱,老人们会说这是伤风败俗,领导会说这是资产阶级情调,严重的可能还会被定一个流氓罪甚至被判处死刑。

    陈忠民喜欢看书,尤其是所谓的闲书。可是闲书里竟然有男女拉手亲吻的情节,这看得陈忠民脸红心跳。和陈忠民同班的张三民经常被老师上课叫背诵,一篇两行字的文章记不住,记这些东西却是滚瓜烂熟。

    哎!人为什么要分男女呢。既然是这样,何必分男女,真是造化弄人!

    农忙季节,陈忠民在家里也不能看书,把父亲逼急了他会把书撕个稀烂。书都是借来的,他可不敢惹急了老父亲。

    没有书读的陈忠民感到十分的烦躁和难受,书简直就是他的命。

    哎!自己要是像狗蛋一样被人看成一个瓜子多好,但清醒的他看见狗蛋被人糟蹋来糟蹋去实在没有人的尊严又不愿意变成这个角色。哎,做人可真难呐。

    没有人强迫狗蛋劳动,他要是劳动会把麦苗当作青草除掉的;也没有人指责他狗蛋行为的不端。瓜子么,你能把它怎么样。瓜子什么都可以干而不会有人说,正常人就不行。陈忠民觉得做一个瓜子最好。瓜子看书没有人说什么,瓜子行为不端没有人批判。平时人们还会可怜瓜子给他吃的给他穿的,你要是正常人就没有这些好处。

    可是没有人把陈忠民当瓜子。陈忠民要是瓜子陈家村的人都是瓜子了。

    狗蛋四处流浪,没有人愿意和幸福的瓜子为伍只愿意看瓜子的热闹,但是流浪的狗和陈忠民不嫌弃狗蛋,狗蛋也喜欢和他们混在一起。狗不嫌弃狗蛋。别人给狗蛋一个馍,狗蛋要给狗分一半。狗蛋喜欢流浪狗,流浪汉四处流浪的时候后面总是跟着流浪狗,狗蛋吃什么就给狗吃什么,他把狗当成了人。听人说疯子和瓜子总是和猪狗牛羊灵性相通。

    老人们都觉得狗蛋可怜,唯有陈忠民认为狗蛋是最幸福的人!不,狗蛋真是最幸福的人。

    现在,狗蛋看着狗纳闷:狗在干啥?怎么看不见。啊,终于看清楚了!狗怎么这样?好像人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是这样?狗蛋“哦”了一声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人不是狗。

    周围的人逐渐散去,狗伸着舌头流着哈喇子,狗蛋没有伸舌头也流着哈喇子。狗蛋虽然不是狗但他的哈喇子比狗流的还长。狗蛋不知道自己没有闻着好吃的为什么还流哈喇子。狗蛋的脑子朦朦胧胧透进一丝光亮,但随后又消逝了。

    这个下流的狗蛋,这个真实的狗蛋呀。

    狗蛋的光头在太阳底下泛着黑光,村里四五十岁的人都剃着光头,他们泛的是白光。

    陈忠民问陈恒义为什么狗蛋剃着光头村里老人都剃着光头,陈恒义说你怎么问这个问题,原来蒋委员长剃了光头,全中国的农民都跟着剃了光头。原来中国人留着辫子,皇上让留的,大家必须留,否则留发不留头。后来换了蒋委员长说不留辫子就彻底剃个光头。清朝的时候发型真的比人的命还重要,那个时候农民的头真的可以当球踢,踢了也没事。六根清净的和尚也剃光头,但陈恒茂他们很少吃肉是真的。和尚不能吃肉,陈恒义他们是吃不起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却留起了偏分中分的长发,如同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高中生陈忠民当然留着这样的发型。后来陈家村人发现了这个规律:留发不留发成为了文化人和粗人的一个标志,也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分界线。城里人也留的是长发,纯粹的农民只能剃光头,陈恒茂说城里人是文明人。

    陈忠民从小就留的偏分头,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剃过光头,他很难想象剃个光头怎么去见人。陈恒义把留长发的陈忠民叫文明人,他经常不无嘲讽的给人说人家是文明人么。但话里好像也有些许赞许的意思。

    狗蛋很聪明,和陈忠民并称陈家村的两大秀才,可惜他后来疯了。

    再聪明的人成为了疯子他只能是瓜子了。

    疯子狗蛋一旦出了家门就会四处游逛,这一游逛,十天半月,家里人休想找到他。事实上家里人也不找,弟兄太多家里太穷根本顾不过来,只要他活着就行。在你几乎要忘记他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他还是那么胖,这让你只能感叹生命力的顽强。

    猫有九条命,狗蛋也有九条命,农民也九条命,但那是九条苦命。

    狗蛋的死活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父母是顾不上他了。但狗蛋不管进了哪家的门,只要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匀一些给狗蛋吃。狗蛋不挑食,他吃饭吃得香不出声跟饥饿的猫一样,又像一尊心无杂念的弥勒佛。

    看狗蛋吃饭是一种享受。狗蛋吃饭的时候周围的人就会不由得放下碗筷瞅着他笑。

    今日看着狗,狗蛋的裆里好热。狗怎么这么不知羞,人为什么就不敢?人的心里十分羡慕,可嘴上还要斥之为卑鄙下流。什么人么!

    这么想的时候,狗蛋嘴一撇对笑话他的过路的人嗤之以鼻:你们连狗都不如,还笑话我。我不笑话你们已经可以得很了。

    狗蛋认定四条腿的狗比自己活得好,他感觉自己现在活得还不如这两只野狗哩。狗已经有崽子了,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于是狗蛋眼里就有了泪花。

    狗蛋恨不得变成一只野狗,他没有想到聪明绝顶的陈忠民也想变成狗。

    狗蛋在狗旁边一跪就是大半天,过路的人嘴里“嗤嗤”笑着狗蛋的瓜样子。距离狗蛋不远处靠在柿子树上正在捉虱子的陈宏泰看着狗蛋的样子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已经看了狗蛋半天了,现在实在看不下去了。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在外人面前简直丢尽了祖宗的脸面!大家笑话狗蛋,连带着也会想到他的家族。儿子是疯子,这个侄子是一个瓜子,瓜子疯子,疯子瓜子,这两个人搅得他脑仁疼。陈宏泰恨不得把他们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是那时两条命呀。其他人可以不管,他不能不管,他是这个家族的老大。陈忠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他也向狗蛋走来想着把他拉走。

    陈宏泰放下黑粗布褂子拿起自己拄着的棍子光着干瘪黑红的脊梁抢先一步扑到狗蛋跟前骂道:“狗日的,再没有啥看了看狗连蛋,下流坯子,打死你个狗日的!叫你整天丢人现眼!”说着就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棍子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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